十年前,中國女權行動人士在「五姐妹事件」中遭到打擊,幾乎銷聲匿跡;十年後,一些出走海外的女權主義者和年輕一代發起「女權開放麥」(open mic)找尋自己的聲音——這種「另類脫口秀」成為她們手中自我賦權、自由表達的武器。
不久前,在紐約一個酒吧的地下室,上百位觀眾擠在狹小的空間裏,觀看一場「女權開放麥」演出。昏暗的燈光,簡易的舞台,氣氛卻十分火熱。
「在遭遇網暴那一週裡,我做了兩件事,一件是寫文章回應,另一件是自慰。我邊自慰邊想,女權運動何去何從。古有周恩來為中華民族之崛起而讀書,現在有我為中華民族之崛起而自慰」。
表演者是中國女權主義者梁小門,這是她第一次登上「女權開放麥」的舞臺。那個段子她現在回想起來「有點尷尬」,但現場的鼓掌和歡呼聲非常熱烈。
「我立刻覺得,我的遭遇得到了關注,也得到了理解。」梁小門回憶。
當時的她嘗試把女性自慰理解成對身體的掌控,先掌握了自己的身體才可能掌握女權運動的發展;用這兩者的關係進而影射讀書與中華民族崛起之間的關係。
「在我看來,女人對自己身體的掌控,有時候跟讀書一樣有力量。中國人的女性權利提升,也跟中華民族息息相關。」她說。
梁小門提到的網暴事件發生在2022年4月,中國官方《環球時報》國際時評團隊的微信帳號「補壹刀」發文,點名指責她在美國推動所謂的中國女權運動,是「美國意識形態『反華產業鏈』的重要一環」。文章發出後,她在網上遭到各種辱駡,甚至人身攻擊。
梁小門發表文章進行反駁,但文章再次被封禁,她用了12年的微信帳號也被禁言。
33歲的梁小門從大學時起就開始組織和參與女權倡議活動,但「五姐妹事件」後,她迫於壓力離開中國,目前在紐約做律師,為低收入者提供法律援助。
2015年國際婦女節前夕,五名中國青年女性因計劃一次反性騷擾活動,被逮捕並遭刑事拘留,引發廣泛關注,後被稱為「女權五姊妹」事件。
從此,走上中國街頭為女性權利發聲變得不再可能,隨之而來的是大量維權律師和勞工工作者被抓捕,致力推動LGBTQ權利的機構在壓力下關閉,中國公民社會進入寒冬。
當年,梁小門剛大學畢業一年,和五姐妹一起推動反對公交車上的性騷擾,但沒想到,活動還沒開始,年輕的夥伴就被拘捕。
梁小門的父母受到問詢,她自己也備受壓力,不知道未來的路該怎麽走,「覺得很迷茫」。一年後,她離開中國,打算邊讀書邊思考女權議題。
到了海外,她沒有停止關注婦女權益,仍在中國國內社群媒體發表文章表達看法,但文章經常受到審查而被封鎖,包括2022年的那次網暴。
「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寫出來的文章會被刪掉,或者要自我審查一些詞語才能發出來,我的想法被大打折扣。」梁小門說,她逐漸對公共表達失去了興趣。
一次偶然的機會,梁小門在與朋友交談中受到啓發,開始壯膽登台,嘗試「開放麥」,後來成為表演常客。
這正是近年來一些離散海外的中國女權行動者找到的新表達空間。在紐約、華盛頓、西雅圖、多倫多、倫敦、荷蘭、香港等地,女權和酷兒主題的脫口秀演出陸續興起。她們以搞笑、詼諧的方式關注女性和LGBTQ權利,也為新一代中國女權人士提供了自我表達的平台和凝聚的力量。
梁小門參加的是紐約「女子主意」舉辦的演出,這個草根團體是較早舉辦海外華語女權開放麥的先驅,目前有約10位核心成員,自2022年成立以來,已舉辦20多次公開演出。演出場地從可以容納十幾人,擴展到幾百人,並公開售票,目前平均兩個月舉辦一次演出,形成了較成熟的運作模式。
「參與者的政治光譜不同,我們的主要訴求是希望給演員和觀眾提供一個相對安全的環境,盡可能自由地表達自己的想法,對中國政治審查或各種社會問題進行批判和反思」,一位核心組織者告訴BBC。出於安全考慮,這位中國女性權益工作者要求匿名。
這位組織者說,不少團隊成員回國時受到監控,或者家人被監管部門騷擾。她們曾在網上發布的脫口秀片段被作為證據,部分內容涉及對中國領導人的諷刺。
過去半年多,「女子主意」開始嘗試不同的演出方式,也舉辦線上工作坊,與其他地方的團體分享組織和表演經驗。「我們希望連結社群,讓大家有空間去表達,或者有空間相互認識。」上述組織者說。
長期耕耘在婦女權益領域的馮媛對BBC說,過去十年,儘管以NGO為主要形式的公民社會的行動者進入低谷,「但更多的個人、非正式群體/小組,以更加靈活多樣、時隱時現,甚至以讓人意想不到的方式來表達自己,提出訴求,變革社會。」
她表示,關注女性權益者過去多數用政策建言、學術研究、街頭抗議或法律訴訟等途徑,但現在,脫口秀作為一種娛樂形式,降低了參與門檻,讓普通人也能「在笑聲中思考和表達有關性別、身體、自我意識等話題,也在這個過程中找到同溫層,讓更多人聽見。」
「這表示中國女權運動發展到一個新階段,我們不止苦哈哈地去爭取權益、去大聲疾呼,我們也可以樂呵呵地來表達自己。」馮媛說。
10月一個週末,在紐約曼哈頓一家意大利餐廳裡,一場「故事開放麥」正在上演。
順著旋轉樓梯來到地下,出現由餐廳改造的表演場地,700多平米,可容納上百人。舞台設在逃生門前,左邊掛著主辦方「女子主意」四方格的布藝設計,右邊是設計成書的樣子的大海報,寫著「第一章,做自己故事的講述者」。
主辦方以「故事」來命名,是希望鼓勵演員用個人的敘事方式和風格講述自己的遭遇,包括作為性少數的出櫃,遭遇性騷擾的經歷,獲得政治啟蒙的過程等等。
淼淼是其中一位演員,她2017年來到美國,曾在紐約一些英文主流脫口秀中演出,也辦過自己的脫口秀專場。她曾遭遇性騷擾,脫口秀對她來說是「應對創傷的過程」。
2021年,淼淼在與男友發生親密關係時,要求對方戴上避孕套,對方謊稱說戴了。性行為過程中,她發現受到欺騙,口頭叫停,但對方並沒有停下。
「一秒鐘我就懞了,身體立刻僵硬起來。」淼淼對BBC回憶起當時的反應。
「一個念頭出現,我是不是遭到了性侵,」這種想法在她腦海中徘徊。但顧及到個人安全,她趕緊逃出來,回到家裡。後來她跟兩位美國朋友說起,對方告訴她「這是性侵」,她才反應過來。
大衆通常對性侵的理解局限於用粗暴、脅迫、恐嚇等方式實施的性行為,但在有些地方,一方沒有表示「同意」,或雙方沒有按照約定進行的性行為,也被劃為性侵範圍。
淼淼後來報警,嘗試討個説法。警察錄取了口供,但表示紐約州沒有偷摘保險套(Stealthing)相關法律規定,後來不了了之。
她始終接受不了這件事,不斷質問自己,「如果我當時沒有怎麼做,或者有其他反應,是不是這件事就不會發生?這是不是我自己的錯?」
在這期間,淼淼被診斷出患上創傷後壓力症(PTSD)。每次她在公交車上,有男性靠近,她就感到呼氣局促,精神緊張,這種情況持續了九個月。
為了療癒創傷,也為支持有類似經歷的人,她在一次脫口秀演出中講述了這段經歷。
「對我來說,這些創傷和壓力都可以通過創作和反覆講述來幫助自己接受,也讓我從中找到自己的敘述方式,獲得一些控制感」,淼淼說。逐漸,她覺得蒙在心裡的陰影明顯少了一些。
馮媛說,「在一些條件下,脫口秀可以成為一種治癒的力量」。據她觀察,有些開放麥團體會在演出前組織讀稿會,在保護隱私的情況下請演員讀出自己的作品,其他人給與反饋。這不僅能提升表達技巧,還能提高大家對事情的認知,找到自己的內在力量,並與夥伴一起共同應對困難。
「有了一些規則和共識之後,就能成為賦權的一種方式。」馮媛說。
在「女子主意」的演出中,有一項常規節目叫「新聞月播」,模仿中國官方媒體CCTV每晚7點定時播出的《新聞聯播》——這個節目被視為官方喉舌,播報當天發生的重大時政新聞,自1978年開播以來,是中國新聞收視率最高的電視新聞。
「新聞月播」中,在同樣的音樂背景伴奏下,兩位主持人播報當月中國社會備受關注的事件,以幽默、調侃的方式表達。
「像是一個跑調的《新聞聯播》」,一位主持人對BBC說。
在2023年一次節目中,「新聞月播」對疫情期間發生的一次民眾示威事件進行播報。那是發生在2022年底的事,由悼念新疆烏魯木齊火災中的喪生者而起,蔓延至全國多個地方,形成反對清零政策的示威潮,被稱為「白紙運動」。
主流的《新聞聯播》中幾乎不可能播報這類事件,或以很少的篇幅報道,但在脫口秀演出中,主持人還邀請了被稱為「戰狼外交官」的中國外交部發言人趙立堅(由演員扮演)進行回應:
「你所説的個例非常片面,在中國年輕人之中,我相信沒有代表性。抗擊疫情期間,生活在中國的人都在偷著樂呢。」
台下笑聲不斷。
在最近一次脫口秀演出中,兩位演員設計了「當開封騎手遇到『六四』騎手」小品。她們分別扮演當今中國大學生和八十年代大學生。前者影射去年11月約10萬大學生騎共享單車,從鄭州前往開封吃灌湯包;後者影射1989年夏天,北京各校大學生騎行到天安門廣場參加集會,要求民主和言論自由。
這兩個角色穿越時空交談。當代大學生問:「你在什麼群組?說不定我們是群友。」他指的是微信上建立的聊天群組。
八十年代大學生回答:「群?我在北高聯(北京高校學生自治聯合會)。」那是在示威期間抗議學生成立的自治性組織,官方視為非法。
當代大學生回應說:「你們的群名這麼正式,我們的群組叫做『一起吃包子』。」
創作者告訴BBC,她們希望通過兩代大學生集體騎行,來影射急劇變化的中國社會。
「女權開放麥」創作者的想法層出不窮。
在倫敦,95後留學生Lily和夥伴一起成立「閃電女子」團隊,閃電是「煽顛」的諧音。她們第一場演出就以「我的閃電時刻」為主題,鼓勵演員把自己做過的直接反抗父權制的事情講出來。
Lily說,許多朋友都有「非常強烈的意願」參與脫口秀,這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她們覺得,女性的聲音在海外權益倡導活動中沒有被聽到。
Lily從來沒在中國參加過街頭運動,但在海外華人圈,時不時發生的遊行對她產生了強大衝擊,她「如飢似渴地學習」。在抗議現場,她發現許多標語令她感到很不舒服,比如把反抗對象貼在一個裸女的身上,「非常厭女」,她說。
「我開始想,到底女性的聲音有沒有被聽到」。
後來,她們舉出這樣的標語:「民運男,你的襪子是誰洗的,你的稿子是不是有你老婆當免費的翻譯。」
這些經歷凝聚了一眾像Lily一樣的新一代女性權利關注者,她們把創意帶到脫口秀演出中。
「我們在許多笑中帶淚的故事中產生了共鳴,發展出非常珍貴的關係,和線下抗議不一樣。」Lily說。
「它很好笑、很好玩,可以抱著完全輕鬆的心情來參加,而不是非常沉重地、苦大仇深地去探討什麼政治話題,我覺得這種幽默是非常重要的自我賦權的一種方式。」
香港浸會大學傳播學院副教授閭丘露薇對BBC說,「女權開放麥」在海外流行起來,一定程度是受到中國國內單口喜劇(Stand-up comedy)的影響。
「這幾年單口喜劇在國內非常受歡迎,在受眾人數方面,尤其是年輕人娛樂消費形式,上升非常快。尤其是圍繞脫口秀產生一些性別話題的討論,或多或少會產生一些示範性作用」。
不過,在國內審查環境中,脫口秀這項冒犯的藝術也觸碰到「紅線」。
2023年5月,一位脫口秀演員在演出中講了一段關於他收養的狗的玩笑,說這見到這兩條狗時他們在追松鼠,讓他想起八個字:「作風優良,能打勝仗」。
這條段子引發輿論地震,被批侮辱了中國人民解放軍,包括《人民日報》在內的官方媒體發文批評,稱「價值觀立得端,言行才不會跑偏」,文化部門對這位演員所在的公司進行調查,公司被罰上千萬人民幣。
閭丘露薇博士說,雖然在海外的女權脫口秀沒有了自上而下的壓力,但只要和國內還有連結,包括和家人往來,那麼在議題的選擇上仍會受到限制。
據她觀察,「在純性別議題上可能比國內的討論要開放,但如果涉及到政治或人權議題,從制度上來批判政府或父權主義的話,還只是很少一部分人這樣做。」
為了提供相對安全的環境,海外各地「女權開放麥」的演出通常不允許拍照、錄音和錄影。有工作人員會在現場巡視,檢查是否有人違反規定。即便記者提前與擧辦方溝通,也會再次受到提醒,不要拍攝演員和觀衆的正面照片。
當然,這種擔憂也成為熱愛脫口秀的演員的段子。
倫敦「閃電女子」的演員Ray在一次演出中說,她有次回國,因擔心在海外組織女權活動而被逮捕,於是做了很多準備。其中包括把常用的電話卡藏在月經棉條裡,以防海關搜查,「還不是那種導管式棉條,是指入式棉條,因為盒子比較小」。
「我就是祈禱那些來搜查我的人,會被自己的厭女情結所蒙蔽,不會去翻我的棉條盒,」Ray說。
事實上,沒有人搜查她。她把這件事寫成段子,試圖「放大它的荒謬性」:「棉條能幫你解決問題,非常有用。所以別人求神拜佛,我拜棉條!」
與商業性質的「開放麥」不同,許多「女權開放麥」通常不以盈利為目的。較為成熟的團體尚且可以在場地租用和票務收入上達到基本平衡,但仍無法支付演員勞動報酬,一位組織者形容是「用愛發電」。
在審查和資金雙重壓力下,海外女權脫口秀能否持續下去,進而影響中國國內的女權發展,還是一個問號。
在紐約的梁小門認為,海外女權社群很大程度上受到中國國內發展的影響,行動者還在持續探索不同的形式。
「脫口秀某種程度上是為了保留一些火種,讓我們繼續去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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