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慢慢放下了,但回憶起來還是很難受。」過去的半年裡,到香港留學的浸會大學一年級新生周潤慈漸漸走出了遭遇電信詐騙的陰影。
損失了75萬港元(約9.65萬美元,7.64萬英鎊),但他起碼確認了自己並沒有犯法,這讓他感到一絲放鬆。
和周潤慈一樣,不少中國大陸學生懷著夢想到香港留學,但離開家鄉和父母的他們成為了網絡詐騙的目標。一些學生陷入精心策劃的詐騙陷阱,損失慘重。
1月16日,香港大學社會科學院表示近月有逾60名港大學生成為詐騙受害者,損失共逾6000萬元,校方要求學生填寫由警方提供的防騙問卷。
這60多名港大生絕大部分是本科一年級的中國大陸學生,受騙時間集中於去年9月至10月開學之初。其中一名陳姓女生在新年期間被騙920萬元巨款。
香港城市大學等高校也陸續披露大批大陸學生被騙巨款的案例。
香港警方稱,2024年9月到11月,港島總區便錄得55宗針對「港漂」學生的「假冒入境處或員警官員」的詐騙案件,累計損失金額高達3900萬元。
周潤慈向BBC中文分享了自己被騙子一步步誘騙上當的詳細過程。接受BBC採訪的反詐專家表示,學生容易掉入手法雷同的電詐陷阱,是因為他們被誤會時通常急於自證,會不斷向騙徒解釋、證明。這恰恰是後者想要看到的結果。
剛剛入學,周潤慈就被詐騙者盯上了。
2024年9月8日,剛入學讀大學一年級的他正準備與朋友一起外出時,發現手機上有多個未接來電。
他回撥電話,對方自稱香港入境處官員,通話還提供普通話及粵語選項。接通人工服務後,對方詢問了他的姓名,主動提出幫助他查詢相關業務,索要了他正在申領的香港身份證的辦理編號。
「由於我當時正在辦理香港身份證,所以對來電並未產生過多疑慮。」周潤慈回憶道。這一疏忽,成為了他一步步被騙術套牢的起點。
「香港入境處官員」隨後告訴周潤慈一個中國大陸的手機號碼,表示要對該號碼進行封禁並限制他在港的活動。儘管周潤慈否認該號碼屬於自己,對方仍然強硬表示這就是他本人的,並進一步稱,需要轉接到號碼註冊地上海寶山區公安局進行後續處理。這樣,周潤慈被轉接至「上海寶山區警察局」接聽了另一通電話。
這時,另一名詐騙者聲稱自己是「上海寶山區警察」,並主動提供警官證證明身份。這位「警察」告知周潤慈:「有人以你的名義在上海寶山區註冊了一個手機號並發佈了許多違法資訊。」
突如其來的指控讓周潤慈有些不知所措,他當即否認這一說法。但對方並未就此甘休,提出可以向上海寶山區警察局報案,以進一步核查。
心存擔憂的周潤慈同意報案。謹慎起見,他立即在網路上搜索上海寶山區警察局的官方網站,並將號碼進行了比對,確認無誤後才繼續進行通話。
時隔半年回想起此事時,周潤慈告訴BBC記者,這正是詐騙者精心佈置的首個陷阱。
接下來的幾天,指控升級了——「上海警察」聲稱,小周被懷疑參與了一起跨國洗錢以及人口販賣案,屬於嚴重違法。
他表示,「上海警察」強調這是刑事案件,要求他全程保密,除了「辦案人員」和當事者之外不能有第三個人知道,包括父母。對方還要求他線上簽署並朗讀保密協定。
事後周潤慈回想時認為,詐騙團夥應該早已通過非法途徑獲得其個人隱私資訊,例如中國身份證號碼、家庭住址等,並以此向他核對,從而騙取了信任。
「上海警察」隨後進一步威脅說,周潤慈涉及重大刑事案件,要立即逮捕他,同時要求他配合進一步調查。
周潤慈憶述,騙徒為博取信任還會「軟硬兼施」,關心他日常作息、詢問其學習狀況等,並且表示他可以使用WhatsApp、Skype等軟件查看即時定位,讓他查看「警局」環境。雙方可通過通訊設備彼此進行即時監聽和錄屏,來保障雙方各自的權益。
他沒有懷疑對方身份,只能無奈地說,「我就是什麼都沒幹,你們來抓我吧。」
在那段日子,周潤慈接連一周每天除了個人洗漱時間都在即時視頻。 「上海警察」似乎對他的抵觸態度有所察覺,提出可以「請示上級」,以「取保候審」和「支付涉案金額的10%」方式「寬大處理」。
「我當時聽到取保候審後就報有僥倖心理,問了需要大概多少錢。剛來香港讀書加上從小的存款,我卡裡剛好有這些錢。」周潤慈說。
在第一次通話16天後,騙徒提供了一個所謂的「廉政公署官員卡號」,讓他分批次、每次少量地匯款,將75萬港幣匯入該銀行帳戶。
周潤慈說:「整個匯款期間,因為考慮到之前簽署了保密協議,所以我並沒有告知任何人,包括我的父母。當時我卡裡剛好有這一筆準備買車的存款,因為事發突然我想了想就轉給了對方。」
至此,周潤慈徹底落入了網絡詐騙的騙局之中。
周潤慈不是唯一被這種故事情節詐騙的中國留學新生。
同為大一新生的李姓男學生遭遇冒充香港入境處官員的電話詐騙後,被要求獨自外宿約半個月,全程被「監禁式」管理。
詐騙犯要求其時刻保持語音通話,除個人洗漱外攝像頭也一併需要保持開啟。最後,「檢察官」聲稱通緝令已下發,要求他繳納巨額保證金。
他把自己的遭遇發在了社交媒體朋友圈裡。當時剛付了「保證金」的周潤慈看到後,發現情節跟自己的「案情」幾乎一模一樣,他意識到自己被騙了。
「我當時反應過來自己被騙了以後一開始懵了,但也讓我鬆了口氣,覺得如釋重負,」周潤慈說,因為自己「確實是沒有被參與到重大刑事案件中」。
他立即聯繫了父母並在香港和大陸老家同時報警。
小周告訴記者,陝西警方確認了電話另一端全是假警察,並通過詐騙者的IP定位發現其位於緬甸。然而,由於跨境執法存在諸多困難,且涉案未達到跨國聯合執法的標準,該案只能擱置。
根据中国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關於辦理電信網路詐騙等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詐騙財物價值3000人民幣以上就達到了立案標準,但在實際操作中,跨境電信詐騙執法和追贓難以實現,最終大多不了了之。
小周說,事後香港警方也有聯繫自己並表示,案件涉及金額還未達到可以聯合執法的規模,鎖定了嫌疑人但嫌疑人並不在港,所以無法實施逮捕,若將來嫌疑人入境香港,警方將根據現有資訊逮捕他。
小周說,自己被告知查到了錢的去向,但更具體的就無法查下去了。「香港警方表示無法管轄,因為根本不知道詐騙頭目在哪裡。」
香港警方回應BBC查詢時表示,去年10月接獲報案。案件列作「以欺騙手段取得財產」,暫未有人被捕。警方強調對每宗案件均會嚴肅及認真處理,並會根據案情及證據,作出適當的跟進行動。
有專家向BBC中文分析,騙徒透過「官方」人設、提前掌握受害人個資、製造緊張氣氛等,把中國留學生一步步迫入詐騙陷阱。
長期從事反電詐偵查宣傳的原河北省秦皇島市海港區網路安全保衛大隊民警陳國平接受BBC採訪表示:「普通人在潛意識裡總會覺得只有官員才會給他們打電話。」
他說,詐騙分子通常偽裝成官方機構如入境處、公安局等,利用技術手段例如虛假VPN等方式偽造官方相同的電話號碼和定位資訊,使得受害者難以辨別真偽。
陳國平分析,在大數據時代,很多私人資訊早已洩漏。詐騙分子提前掌握了受害者的身份證號、家庭住址等,通過這些資訊獲取受害者的信任。
此外,陳國平稱騙徒通過製造緊張氣氛,聲稱受害者涉及嚴重犯罪(如跨國洗錢、人口販賣等),迫使他們迅速做出決定,來不及與家人溝通。他們威脅受害者如果不配合調查,將會面臨嚴重的法律後果,導致受害者在恐慌中做出不理智的決定。
陳國平說:「學生對法律程序和警方辦案流程不熟悉,容易被詐騙分子的專業表現所迷惑。」
多名曾接到過詐騙電話的大學新生也向BBC中文表示,「在異地求學,不會隨時都和父母聯繫,不想讓遠在異地的父母擔心。遇到事情時總想著先自己解決。」這也是學生選擇隱瞞情況、直到事情無法挽回時才告知家長的原因。
陳國平進一步分析稱:「學生容易掉入電詐陷阱是因為學生被誤會時通常會急於自證,會不斷像詐騙分子解釋自己,證明自己,就在解釋和自證的過程中被繞進去了,其實這就是詐騙分子想要看到的結果。」
他解釋,詐騙分子提前知道了學生的個人信息,再給他們扣上莫須有的罪名。而學生認為能說出公民信息的人就來自國家機關,就會恐慌害怕從而開始解釋自己和證明自己,越證明詐騙分子就知道你越害怕,就能進一步引導你進入下一步取保候審。
此外,追贓追逃跨境辦案之所以困難,主要是因為詐騙者利用了跨境作案的法律和執法漏洞、複雜的資金洗白手段以及各國執法機構之間的協調難度和法律限制。境外詐騙案件通常需要多個國家的執法機構合作,但由於法律體系和執法程序的差異,資源配置和資訊共用的不完善,使得追捕和追贓變得極為複雜。
「王星案屬於特殊案例,有被騙8000萬(人民幣)都沒人管的。」陳國平說。
(馮震鵬對此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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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02/2025 05:00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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