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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一個戰場再競爭」:高才通計劃逾兩年後大陸家長看香港插班潮

2023年7月11日,香港學生們手舉中學分配結果跳躍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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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末港府開通「高才通」、取消「優才計劃」限額,帶着孩子來插班的中國大陸家長急增。

今年43歲的趙然從來沒想像過,自己會在香港博士班課上拿了個「F」(不合格)。

她曾是天津高考文科第五名、985大學畢業,供職過天津市發改委,之後在北京創業生根——回看整個路徑,「就是學霸吧」,趙然靦腆承認。

但這位中國傳統競爭中的優勝者在香港教育面前「受挫」。趙然目前在香港理工大學讀博士,其中一門課因為不會寫「反思性論文」(reflection journal),被老師發郵件批評。她感到香港教育重思辨,而這種方式是她在中國大陸傳統應試模式「沒有經歷過的」,「挺有意思、蠻好的」。

趙然當天回家就和先生商量,覺得在北京的兒子或許可以轉個環境,來港體驗強思辨的教育。兩人花了一周時間,就決定為孩子申請插班。

她在2024年4月開始申請,投了70所學校、去了13個筆試、2個面試。最忙的那段時間,他們每周往返北京香港,「(花了)估計三四萬(人民幣)肯定有」。6月初,14歲的兒子被東涌一所直資中學錄取,每年學費五萬八港幣。

最忙的那段時間,趙然一家每周都往返北京香港,讓兒子參加香港的插班考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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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忙的那段時間,趙然一家每周都北京香港來回飛。

兩個多月就給兒子找到學校,但趙然回想起來,覺得還可以做得更好,「我們要是早來,他能選擇的學校就更好,」她感慨,「我們已經來晚了,那個競爭是非常激烈的!」

在香港,拿着工作、投資或學生等簽證的人,可以申請伴侶和未滿18歲的子女以受養人身份來港。2022年末港府開通「高端人才通行證計劃」(高才通)、取消「優才計劃」限額後,帶着孩子來插班的人急增——根據入境處向BBC提供的數據,2023和2024年,兩計劃合共逾11萬人獲批來港,他們成功申請了超過8萬名18歲以下受養人。這還不包括像趙然這樣通過唸書帶小孩來香港的人士。

「簡直是一個高峰。」香港麗澤中學校長李潔明說,因為學校靠近西九龍站,過去一直都有中國大陸學生來港插班,每年接約100個查詢,但到2024年「平均每天都有一兩個來問」。他也感到驚訝,「很誇張的,(漲了)四倍有多。」

李凱茵曾任九龍真光中學家長校董及家長會主席。她在中文社交媒體小紅書上觀察到,隨着多人分享自身經驗,「多了人學會走這條路」,2024年暑假開始插班就變得困難。她還留意到,不少家長以「逃難」形容自己:「他們是在逃避內地教育的苦難,走來香港。」

「把別人給PK下去」

為了兒子插班,趙然做足準備。她把全港400多所中學拉到一個Excel表格裡,仔細列好每一所學校的地區、排名、插班申請的開放時間,還有相關網址——為了確保訊息準確,每三天要更新一次。

她做滿資料搜集、買好郵票,丈夫親自來港遞信。趙然說,過去大陸孩子赴港讀書是「一個很平常的選擇」,「我們早就知道會有很多(插班),但是不知道會有這麼多!」

她記得,一次和兒子去深水埗中學考試,整個操場站滿人,「天南海北都有」。她觀察,應考的學生能坐滿五個容納30人的教室,「還有的是在禮堂裡」。

香港學校對開放插班申請沒有劃一規定日期,主要針對在秋季九月和春季一、二月入學的申請者,學生需經過筆試、面試。

中小學分為四大類:官立、津貼、直資和私立——前兩者不用交學費,直資學校按學生人數受政府部份資助,學費數千到數萬港元不等;私立學校則完全自負盈虧。另外,按中一收生和升大學成績,學校被分為三級,最好的是Band1。

來港家長看排名,還會估算機會。李凱茵形容,因為直資學校名額與資助掛鈎,「比較樂意走一個(學生),就補一個」,學位相較多。她舉例,香港管理專業協會李國寶中學是Band1直資中學,今年參加中二插班筆試的學生就有130多人。

英華書院校長陳狄安是香港直接資助學校議會主席。他向BBC表示,自2023年2月結束新冠疫情期間的管控措施並恢復中港正常通關以後,配合新學年開始,學校在中下旬收到不少插班查詢。2024年12月香港舉辦大灣區香港學校展,有學校一天就收到過百張申請。

至於津貼中學方面,九龍真光中學校長、津貼中學議會主席李伊瑩向BBC表示,自2023年6月開始,學校收到的插班申請比以前多,「有些(學校)可能會多了幾十份、百幾份,有些可能幾百份都有聽過。」

「非常多人。」來自北京的侯先生感受到。

今年44歲的他在2023年底獲批優才簽證,2024年10月開始帶兩個女兒來插班。他去過兩場面試,排隊隊伍都非常長,「可能都不止六七十人」,但是他知道名額「也就是幾個,甚至兩三個」。

以英華書院為例,陳狄安透露該校的中學每年約收十名插班生,其中中國大陸學生佔不到一半。他解釋,直資學校「有時只是填滿香港的需求都未必可以」。

「它是一個選拔性的考試嘛,就是不在乎你考多好,而是在於你能不能把別人給PK(比拼)下去,對吧?」侯先生這樣理解,「更重要的是把別人給PK下去。」

為何選擇香港

2023年之前,侯先生從沒想過要搬來香港。他住在北京朝陽區,曾從事電子信息行業,現在擔任律師,還有金融業的穩定工作,「重心80%還是在內地這邊」。事業上,他明白去香港很難找到對等的工作機會。

至於教育上,他感覺中國大陸教育更合意一些。他認真比較過:大陸基礎教育學得比較「扎實」、資源豐富;香港QS世界大學排名雖然有優勢,但專業比較窄,「沒有更多的機會讓大學生去訓練」。

不過回歸家長身份,他坦言想法「很樸素」,「還是想讓他們能夠在一個正常的環境成長,或者說,不要那麼累吧。」

趙然在小紅書上每天都分享孩子日常、插班資訊。她觀察到來港的家長主要分三類:第一類人,是父母在香港有事情做,所以帶孩子來,「不要先去思考孩子未來怎麼樣,就是先把自己搞好」。第二類,是因為身份問題無法在工作的城市考試,中考得回去戶籍地,所以不得不來香港。

第三類人佔過一半,就是想逃離中國大陸的「卷」。

在大陸,政府只提供九年義務教育,學生讀到初中畢業要參加一場中考。在很多大城市,考生中大約只有一半人能升上普通高中,其他則會分流到中專或職業學校。侯先生形容,「那個是一個非常差的選擇。」

「覺得這個孩子一旦上了中職就廢了。」中國21世紀教育研究院院長熊丙奇向BBC說,儘管現在中考普職比(普通高中、職校比)已經大幅提高,「基本上是達到了七比三左右」,但家長仍然存在分流焦慮。

要擺脫焦慮,唯有讓孩子擠進高中。侯先生舉一個朋友的例子:朋友孩子在南京,讀初三。每天早上他要6點40分出門,下課也要上自習,晚上9點50分才回家,吃過東西後還會學習,最後在11點入睡;第二天重覆這樣生活。

「這個作息時間不算最卷的,只能算一個中等偏上。」侯先生強調。

在香港,政府透過公營學校為所有兒童提供12年免費小學及中學教育,學生不存在中考那種淘汰性競爭。但為了升中呈分試和中學文憑試(DSE),不少學生下課也會上補習班。

在大陸,學生讀到初中畢業後要參加一場中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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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陸,學生初中畢業要參加一場淘汰性的中考。

不過侯先生說,在大陸「這已經不能叫補習了,更準確的話叫做第二課堂」。成績不好的要補課,成績好的更要補。為了快人一步,許多中國大陸家長會讓孩子「超前學、提前學」——五六年級的學生學初中的課、初中的提前學高中的課。

侯先生曾經聽說,這種孩子到了香港只要英文適應好,「聽說是可以秒殺那邊(學生)」。

在熊丙奇看來,家長激烈的內卷和焦慮,背後是因為「為名校為學歷」的氣氛,以及以分數為錄取標準的背景所導致。

但他提到,上不了高中的學生還有四種選擇:第一,復讀;第二上中國大陸私立的國際課程班;第三,到港澳升學;而最多人選的是第四種,直接到國外留學。

然而,近年留學的吸引力已經大不如前。熊丙奇解釋,原因包括家庭經濟條件改變、出國留學政策的影響、回國就業情況等,「也有些家長覺得把孩子送出去,可能不管對家庭還是對國內的感情都變很淡」。

侯先生也覺得,現在國外大環境「不一定特別安全」,對比下來香港成本低一點,又是「咱們中國的一部份」。他覺得是個好選擇。

港府的人才計劃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根據香港高才通人才服務協會2024年的一項調查,結果顯示在近600名受訪者中,六成有子女在香港就讀中小學。

在帶女兒去考試時,侯先生感覺「應該有70%到80%都是從內地過去」。他笑着說,「所以現在相當於是內地跟內地的孩子在競爭——換了一個戰場再競爭。」

侯先生感覺,插班試相當於是一場中國大陸孩子之間的競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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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先生感覺,香港插班試相當於是一場中國大陸孩子之間的競爭。

到港後的家長和孩子

來自深圳的劉先生,則恰好避過了這場激烈的競爭。他在2022年報了香港本地大學的工商管理碩士班,拿到IANG簽證(畢業生留港簽證)後,在2023年4月給兩個女兒申請插班,目前已經在Band1直資學校入讀。

像趙然一樣,他也曾是中國大陸的學霸。今年48歲的他北大畢業,在華為工作了十年,後來自己創業。回顧學生時期,劉先生感到「非常非常辛苦」,他不希望女兒重覆自己的路,「我覺得就是不值得」。

所以在孩子出生不久,他已經規劃好道路,讓她們避開高考——三歲讀國際幼兒園、小學上雙語私立小學,未來上中學也挑國際學校。

但在2021年,Band1直資學校香港培僑書院在深圳開設分校,「用的是港式教材,老師也都是從香港過來」。劉先生注意到,香港教育既有中文、又着重英文水平,不光強調對題的操練,也注重「德智體群美」的全人發展。這跟自己的理念吻合,決定把女兒帶去香港。

目前,劉先生一家已經來港生活一年多,女兒也適應得挺好。他總結下來,覺得還是女兒從小英文基礎打得好。不然的話,只靠校內教育「是完全達不到香港英文的水準。」

英語總是中國大陸學生的第一道難關。麗澤中學去年學校約招了60位中國大陸插班生。校長李潔明觀察到,他們學生數學能力都很強,「但英文有距離,始終追不上本地的水平。」

另外兩名校長也認同。陳狄安指出,特別在英文中學,數學科的授課語言也是英文,對剛來港的學生而言確實是一個挑戰。

李伊瑩則表示,個別學校會提供一些夥伴計劃(buddy),協助同學適應。但她強調,學校均是按教育局的課程綱領而行,未必因應中國大陸學生變多而作改動。

不過除孩子以外,劉先生覺得大人面對的問題要更多。

劉先生在42歲時已經財富自由,不需要再工作,他形容移居香港是一個「挺好的人生體驗」。他把深圳的車賣掉,重心搬到香港,現在一家住在黃大仙,月租約四萬港元。

可這樣無憂的例子只是少數,更多人是帶着煩惱而來。「工作問題要解決、分居的問題要解決,在中國大陸都是住大房子,過來這邊居住條件肯定是要差很多的,然後對大人來講要適應一些新的東西也不容易。」

劉先生留意到,新來港的家長裡或多或少都會有一些抑鬱的情緒,「其實大人是很折騰」。

決定來港之後,侯先生問過女兒擔不擔心聽不懂、交不了朋友。女兒回答:「不擔心!我們肯定能交到朋友的。」侯先生才發現原來擔心、焦慮的情緒,還是出現在自己身上。

「你去香港讀書要面臨語言(差異),還有生活環境的大變化,我覺得對於我們成年人來講其實是有點恐懼,或者至少有那麼一點點擔心吧。」

劉先生留意到,在來港的家長裡或多或少都會有一些抑鬱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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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先生留意到,新來港的家長裡或多或少都會有一些抑鬱的情緒。

插班潮會持續嗎?

家長其中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是續簽。2024年底,第一批「高才通」申請人開始續簽。11月,教育局副局長施俊輝曾表示,受養人簽證與父母掛鈎,如果家長不獲續簽,子女亦無法留港繼續學業。

今年1月,香港勞工及福利局局長孫玉菡表示,完成審批的「高才通」續簽數據不足,待日後公佈;另根據入境處向BBC提供的數據,2023、2024年「優才計劃」續簽申請合共3664宗,1宗被拒絕——該數字僅代表完成審批的個案。

李凱茵說,人才計劃的家長能否續簽,是插班潮會否延續下去的關鍵。

她留意到,不少來港的中國大陸人才大多轉往保險業。局長孫玉菡曾提到,續簽重點在於申請者工作有否帶來經濟效益,如果遇到懷疑個案,當局可能只批半年或一年續簽。

李凱茵說,小紅書上很多人都是報喜不報憂,「沒有人講(續簽實況),後面就會繼續有人傻痴痴下來。」

今年2月,侯先生14歲的大女兒成功入讀港島南區的一所Band2女校。目前,他先到香港租房照顧大女兒,太太則留在北京。他的簽證在2025年11月到期,找了一圈工作,坦言還是「不太容易」。但對他來說,首要的還是替小女兒找到學校,一家團聚。

教育局預計到2030年,香港小一適齡人口將會減少三成,僅餘34,100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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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局預計到2030年,香港本地小一適齡人口將會減少三成。

2019年香港爆發反修例運動後,教育界面對一波退學潮。根據教育局每年公布的《學生人數統計報告書》,2021-2022一個學年就流失了2.7萬名中小學生。當時有校長向BBC形容,學校正經歷「寒冬」。

陳狄安表示,英華書院也曾受移民潮影響,但大約一年後,學生的數字已經回升,「有回流的學生、有可能是疫情以前到外讀書的學生,持有不同人才計劃(簽證)來的也有。」

但香港學齡人口近年不斷下跌的趨勢已十分明顯。去年年底,教育局預計到2030年,香港小一適齡人口將會減少三成,僅餘34,100名;中一適齡人口亦會下跌兩成半,從2024年的68,300名,減至51, 500名。

中國大陸學生的來源長遠能否填補香港學生不足的問題?

陳狄安直言,「我相信是不行的。」他解釋,目前教育界擔心的縮班殺校情況,主要集中在小一、中一、中四年級,「如果這些(插班)人不是進到比較關鍵的年級,其實沒有什麼幫助。」

麗澤中學校長李潔明目前也不確定,插班潮會否是一個持續的現象。「會不會這一兩年,有興趣的家長已經來了,繼續下去會否還有這個填補呢?我們不知道。」他也同意陳狄安的說法,如果插班的學生不是來讀中一,確實幫助不了學校開班。

「入鄉隨俗」

趙然的博士學位預計今年完成。之後她有三種打算:一是在香港經營學生公寓,「當然現在這個物業不太好找」,二是想再讀一個法學博士,讓自己能在香港開展業務,第三或會考慮讀一個葡萄酒管理碩士。

但目前,趙然的工作重心仍在北京,每月都要回去一次。她拿的是學生簽證,作為受養人的丈夫並不能在港工作,所以目前兒子的起居飲食主要由丈夫主理。

時間久了,丈夫對在香港悟出不少生活經驗。他開了一個微信群,跟同樣來港陪讀的家長交流,包括日常買菜、折扣優惠等等,現在群裡已經有三百多人。前陣子,他還組織了一次東涌爬山活動。

現在整家搬來香港生活,趙然覺得要真正融入當地,學習粵語「非常有必要」——2017年,她曾經在香港開設了一家投資公司,但那時候她住中環,出入可以用英語溝通。

「我先生會去教會做義工、跟一些local的人去打網球,他說聽比較年紀大的人說話,就真的是聽不懂。」趙然笑着說,他們一家2025年的目標,是「全家都能聽懂(粵語)」。

至於劉先生,他的簽證續簽成功,延長了三年,下一次在2027年到期。他了解到港府對從事保險的中國大陸人才「確實是不太喜歡」,打算之後找份跟金融服務相關的工作,「和我以前在內地的工作有一定延續性」。

來港以後,他跟太太交流、和孩子聊過,「我跟他們說我們要入鄉隨俗,尊重這邊的文化,然後我們要盡快的學會粵語、交更多的本地的朋友。」

「既然我們來了,那就要適應,我們佔用了一些資源,那我們用自己的方式來回饋。」劉先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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