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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2月31日上午09:00
從一度被逼到幾近離職，到獲頒「教育界奧斯卡獎」，台灣教師黃明真走了17年。
這位資深數學女老師原是個「他」。黃明真90年代開始服用荷爾蒙藥物十多年，2009年接受性別轉換手術，從個性溫和的男老師，轉變為熱情、幽默的女老師。
2024年教師節前夕，她獲台灣教育部頒發最高殊榮「師鐸獎」，從台灣總統賴清德手中接過獎盃，是全台獲獎的72位教師之一，也是首位得獎的跨性別老師，成為新聞焦點。
這並非黃明真首次上新聞。2007年，她曾以「名校男老師想變性被逼留職停薪」、「名校男師變性風波 教育局將調查」等標題佔據新聞版面。
相隔近20年的媒體報導，折射出台灣對LGBTQ——特別是跨性別群體——從排斥到逐漸接納的轉變。台灣社會也是在這段時期逐漸修訂性別平等相關法律，多元的性別議題走入公眾視野。
「今年師鐸獎得獎老師，對他們（其他獲獎者）也很不公平，因為那幾天新聞在報的，有一半都在講我的事情⋯⋯」黃老師接受BBC中文採訪時語帶歉意地說。
「我覺得教育真的可以改變一切，雖然時效慢一點， 但經過個十年二十年，總是可以看到成效。」
黃明真的大半生彷彿就是台灣性別教育發展的縮影。
現年65歲的黃明真，本名黃明正。「明明就真的」是她在台灣人最常使用的通訊軟體LINE上的名稱。
取名是對跨性別身份的宣言？黃明真對BBC記者笑稱，以前他叫黃明正，但身為男兒身的他，「一點都不正（漂亮）」，50歲動手術轉換性別並改名為黃明真，但在外人眼中，她的女兒身「一點都不真」。
「我想當女生。」黃明真從幼稚園時期就反覆和家人這麼說。長輩為了安撫她便說：「你就乖乖的，以後長大就會自然變成女生。」
「所以我一直都很乖，都不會作怪。」黃明真回顧整個學生時代，她都低調順從。升上國中後，即使她已經知道，再乖都不可能變成女生，但仍因為害怕一旦表現太顯眼——不管是課業成績或性別氣質——可能遭受同學不友善的對待，因此繼續當個安靜的乖學生。
她說，以男性身份生活，最讓她痛苦的時期是服兵役的兩年。和一群男生24小時吃飯睡覺洗澡都在一起，她只能忍耐，「在那個年代，你要自己去適應環境，不然沒辦法生存。 所以我就不會很強烈去抵抗，就是順著來，就（只能）自己心裡不舒服。」
退伍後，遵循社會主流的人生軌跡，與大學開始交往的妻子結婚，陸續生下兩個女兒。
當年向妻子告白時，她就明確表達「想當女生，以後想做變性手術」，但當時妻子以為她不會真的實行，因此沒有激烈反對。反對的是岳父，他認為黃明正看起來「太過女性化」，勸女兒三思。「我太太那時候覺得，她愛上了，就義無反顧。」黃明真至今也很篤定自己對太太的感情，是女生愛女生的同性愛情。
也正是在這段時期，台灣社會歷經1987年解除戒嚴和一系列社會運動。 ⋯⋯民主化進程風起雲湧，婦女運動、性別研究、同志平權等性別議題，開始進入公眾視野。
但這沒有解放黃老師內心的壓抑，他當時表面上還是過著典型「一家之主」的生活。
1990年代初期進入嘉義縣的知名私立升學名校「基督教協同高級中學」任職，並開始斷斷續續服用荷爾蒙藥物，但並沒有做完整的性別轉換藥物治療。
結婚生子後，她還是渴望成為女兒身。透過荷爾蒙藥物長出胸部，有更女性化的外觀。在家裡做女裝打扮，太太女兒也知情。
雖然外觀改變，但她對太太的感情不變。2000年初，兩人再誕下一對龍鳳胎，龍鳳胎上小學不久，黃明真做了性別重置手術，這兩個小孩長大後，對「爸爸」形象的黃明真，幾乎沒有印象。在黃家，雙親一個是「媽媽」，一個叫「媽咪」。
2000年，「葉永鋕事件」促成性別平等法案修法——15歲國中生葉永鋕因為「娘娘腔」，常遭同學霸凌，被強行脫褲，甚至有同學專門在廁所等著欺負他。事發當天，他一如往常在下課前五分鐘如廁，空無一人的廁所原本能讓他安心，這天他卻意外滑倒且無人及時發現，送醫後不治身亡。事後，教育部成立調查小組，報告顯示他因陰柔的性別特質而常遭霸凌。此事件引發社會關注，帶動性別教育討論，更成為《性別平等教育法》修法契機。
2004年，原本以傳統二元性別劃分的《兩性平等教育法》，改為《性別平等教育法》，規範「學校應提供性別平等之學習環境，尊重及考量學生與教職員工之不同性別、性別氣質、性別認同或性傾向，並建立安全之校園空間」。
儘管有了保障多元性別權益的法律，黃明真彼時仍遭受到不公平對待。
為了遮掩因服藥而隆起的胸部，她在學校一年四季都穿著外套，十多年來和校方相安無事。但到了2007年，新上任的學校管理層要她做出抉擇——看是要簽切結書承諾放棄女裝打扮，還是要捲鋪蓋走人。
當時黃明真一對龍鳳胎只有7歲，太太是家庭主婦，肩負一家六口經濟重擔的她，堅決不低頭：「我如果退的話，要再找教職，絕對沒有地方容得下我，所以我就打死不退。」
僵持中，校方開始施壓。此後整整一年，學校幾乎天天派人盯著她上課，看能不能抓到她失言或不當舉止，藉此逼她離職，此舉對她造成極大的心理壓力。校方甚至意圖刪減她的上課時數，等於是變相減薪。
有同事看不下去，提供黃明真向教育部更高層申訴的管道，她才免於被減薪。經由嘉義縣政府、教育部的協調，黃明真雖保住教職，但在年度考績評鑑，仍以「影響校譽」為理由被扣分。
她被校方施壓逼迫離職的消息，被各大主流媒體報導。這起校園風波之所以會流傳出去，黃明真透過側面打聽得知，是支持她的學生向媒體爆料。
查閱當年報導，當時的校長表示，曾建議黃老師留職停薪，但絕無打壓，並稱已有少數家長擔心孩子受影響。教育部回應，沒有規定教師變性等於不適任，會再審視案件。
與校方衝突後，她在校內形同「被冷凍」，原本負責的教學計畫喊停。「突然閒下來」的她，開始深入研究性別議題，和網友交流時得知性別轉換的詳細資訊。
2009年，50歲的她，赴泰國動手術，轉換性別並改名為黃明真，終於成為從兒時就渴望變成的女生。
黃明真回憶，長年陪伴的妻子最後選擇支持她動手術：「如果一直阻擋的話，我很不快樂，我如果很不快樂，其實她也不會快樂。」現在黃明真仍和妻子同住，二女兒也在同所學校任教，母女倆有時會共進午餐。
現任協同中學校方回應BBC查詢，表示17年前的校方管理層皆已離校，無法得知當年細節。現任校方肯定黃老師的教學專業：「在現今多元認同的社會，雖在保守的教育現場，也是該被尊重。」
台灣官方沒有跨性別者數量的統計，但據香港大學和加拿大人口普查資料，跨性別人士約佔人口的0.3至0.4%，以此推估台灣2300萬人口當中有近7萬名跨性別人士。
但香港的調查報告也指出，跨性別人口很難被估計，因為社會對跨性別人士的汙名化和低接受程度，使他們通常不願意公開自己的性別認同。
根據台灣勵馨基金會2020年初刊登的調查，跨性別者表示遭受過性別暴力的比率是49.5%，意即兩位跨性別者即有一位遭受過性別暴力。性別暴力的前三大樣態，分別是霸凌、精神暴力、高壓控制。
聚焦未成年跨性別者在大學以下校園的處境，2020年，台灣伴侶權益推動聯盟（簡稱伴侶盟）發布調查報告顯示，跨性別學生在校園中仍遭到不友善對待，其中第二性徵開始發育的國中階段情況最為嚴重（74.09%），高中（59.92%），小學（43.32%）。
伴侶盟秘書長簡至潔接受BBC中文訪問表示，「學校普遍對於跨性別的理解度還是很低」，仍有許多老師無法區分學生是想扮裝，還是有明確的性別認同。
目前大專以下學校，仍多依循以性別管理學生，從制服、廁所、更衣室、游泳課，到畢業旅行分房間⋯⋯⋯等等諸多以男、女性別二分法的制度與空間。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簡稱熱線）政策倡議主任蔡瑩芝表示，在性別二分法的校園中，跨性別學生不是爭取權益但常失敗，就是得被迫出櫃。
2019年，同性婚姻在台灣正式合法，但性平團體「彩虹平權大平台」年度調查指出，性平教育的支持度在2023年為 71.2%，較2022年下降2.3%，是連續三年上升的支持度首度出現下降。其中65歲以上的反對者明顯上升。
台灣性別平等教育協會理事翁麗淑對BBC說，2016之後的幾年間，同志議題激辯，有書商接獲保守勢力投訴，雖然教育部沒有介入內容修改，但在衡量市場後，教科書廠商仍將部分性別多元內容刪除或簡化，對於跨性別的教學，則又比同志教育更為稀少，幾近於零。
翁麗淑分析，教育界對性別議題較冷感且保守，不會積極主動跟隨團體倡議，「校園氛圍是跟著社會風氣走」，她舉例，同志教育課程內容早在2011年開始實施，但「有些老師不敢教」，直到同性婚姻合法化，老師們才比較容易教學。
黃明真受訪時肯定《性別平等教育法》的作用，法條施行至今滿20年，學生對於多元性別氣質的包容與尊重，顯著提高。「現在很多學生大方說自己的性傾向，已經沒有人來找我談性別認同的煩惱了。」
她也觀察到，近年來校方配合教育部政策，鬆綁對學生嚴格的服裝儀容要求，女同學做中性打扮、留長髮、帶髮箍男同學也不會被師長特別關注。
黃明真與校方衝突事件8年後，再有跨性別教師上新聞，校方截然不同的處理方式，從中就能看出台灣社會對跨性別包容程度的轉變。
2015年，公立高中名校「台中一中」的生物老師「曾國昌」宣布轉換性別為「曾愷芯」，獲得全校師生的支持，校方更打造友善廁所，幫助她適應新身份。
黃明真說，自己的故事是台灣媒體史上首次正面的報導跨性別者，不同於早期以「人妖」、「變性人的特殊人生」等具有歧視性稱呼與獵奇報導角度。「因為我當高中老師，在社會上算一個滿正向的身份，要不然以前只要是跨性别身份，找一個像樣的工作都很困難。」
熱線研究也顯示，台灣許多場合必須出示身份證件，證件上的性別和跨性別者的外型不符時，往往令跨性別者在求職、求醫、警察臨檢⋯⋯等場合感到困擾。
《2023台灣跨性別族群生活處境報告》指出，高達8成以上的跨性別者曾在職場上遭受不友善對待。有近2成跨性別者曾受歧視後不敢申訴、曾在求職時因跨性別身份遭拒。
走在協同中學校園，常見學生大聲向黃明真打招呼。「老師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玩球？」課堂外的邀約，絡繹不絕。午休時間，她也會耐心停下腳步，為學生講解考題。
學生眼中認真、幽默、好相處的黃明真，是做了性別轉換手術後，才逐漸從原本以低調順從作為保護傘的個性，回復成天生的活潑。
「我一開始以為她就是一般的女老師」，張量科技創辦人顏伯勳對BBC說，2014年他就讀國中一年級，整整半學期，他都沒有發現黃明真的跨性別身份，直到同學提示他上網搜尋老師的名字。
顏伯勳幾乎每天午休都來找黃明真問問題，從高中教材，一路問到大學數學理論⋯⋯他在日後創辦與Space X有合作關係的太空科技公司，其技術基礎，就來自於他高中時的科學展覽題目。
家人或其他較為保守的老師， 一開始的確會好奇詢問他與黃明真相處有何特殊之處。顏伯勳認為，黃老師的特殊不在於性別，而在於「引導學生自主探索不同的可能性」、「鼓勵學生跳脫框架思考」。
擔任教育部優良教師書面資料評審的嘉義縣平林國小校長劉麗吟透露，黃明真在資料中，完全沒有提及自己的跨性別身份，是憑她30多年來的教學成就獲得肯定。
黃明真對BBC說，她在決選階段才公開，是為了感謝當年幫助過她的人：「我也沒有什麼正式管道跟他們謝謝，所以我就致詞的時候，就把這個（跨性別身份）拿出來講。」她多次重申，自己極有可能不是「第一位獲得師鐸獎的跨性別老師」，她只是第一個公開身份的。
「如果有一天，師鐸獎由一個跨性別的人得到，已經不再是一個新聞事件，那麼跨性別這件事，在社會上才不是問題，性別平等才是真的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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