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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研究生大躍進,「本研倒掛」瞄向解決就業還是高等教育升級

畢業季照片

Getty Images
中國研究生報考、在校人數近年來迅速攀升。

在武漢大學讀研的第二年,戴先生以實驗理念不合為由申請了退學,同時著手申請香港的大學研究生。

今年23歲的他幾乎完全沒有考慮從此直接開始工作,「跳過研究生」不是一個選項。「我本科所在的上海交通大學生物技術系,沒有一個人不讀研,」他說,「不讀研顯得我能力不行。」

和他有同樣想法的中國學生並不少,2024年,中國共有438萬人報考了研究生。根據中國國家統計局數據,2023年中國研究生招生130.2萬人,在學研究生388.3萬人,畢業生101.5萬人。而在2011年,中國的研究生招生總數人僅為56萬。

中國研究生教育供需兩旺。一邊是報考人數逐年上升,另一邊是同樣積極響應研究生熱的高校。

在清華大學2024秋季學期的開學典禮上,校方公布數據稱該年本科招生3800人,而碩士研究生9926人;在中國科技大學,2024年本科生招生2024人,研究生(含博士)招生近一萬人;中國科學院大學招本科生405人,碩士研究生超1萬人。蘭州大學的研究生在校人數在今年也已經超過在校本科生人數。

一位在成都某大學任教的老師還對BBC透露,自己所在的學校原本沒有碩士招生資格,但近兩年為了擴大生源,也開始積極申請碩士點。為達到主管部門的相關要求,該校鼓勵現有教師在職讀博,以提高師資中的博士比例。

研究生人數的上漲、超過在校本科生,這個現象被媒體稱為「本研倒掛」。「倒」字強調大眾印象中默認的觀念:一個學校的本科生數量應該多於研究生。

在與BBC的對話中,香港大學教育學院楊銳教授、丁智善教授均表示:研究生超過本科生數量在全球範圍內都是大趨勢。

身為港大教育學院院長的楊銳表示:「倒掛這個詞不好,對中國來說,研究生數量多於本科生是符合它經濟發展需求的,它不是一個壞事,它是一定會發生的。」

誰在讀研?為什麼讀研?

2022年,李女士畢業於一所北京的傳媒類大學。彼時中國還在實行嚴格的疫情管控措施。

李女士是和她同屆的找不到工作的半數學生之一,其中一些在過去的兩年中一直沒能獲得一份全職工作,主要在做零工、兼職、或者直接在家做全職兒女。

Chinese students from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are seated to adhere to social distancing during their graduation ceremony at the school's campus on June 30, 2020 in Beijing, Ch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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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冠疫情後,由於就業市場形勢嚴峻,中國迎來了新一波的考研熱潮。

「我在2021年末就有預感自己找不到工作了,然後開始和同學一起考研,」李女士這樣說,同時表示在她們廣播電視專業,選擇畢業後繼續讀研的學生和選擇直接工作的學生一般是持平,但在這一年,沒多少人工作,因為「找不到,大家只能選擇考研」。

這樣的考慮在中國學生中非常常見,「考研、找工兩手抓」是畢業季學生的普遍心態——畢業之後總得有一個去向。

2022年,中國考研人數達到457萬,2021年,這個數字是377萬。和這個趨勢相同的是節節攀高的本科生畢業人數。

根據中國媒體澎湃新聞的報道,從2017年到2022年,本科畢業生讀研、考研的比例穩步攀升,選擇直接就業的逐年減少。在選擇讀研的學生裏,因為「就業困難」或認為研究生畢業有更好的職業發展的比例達到64%。

對此,從事高等教育模式和改革研究的丁智善認為,政府有安頓青少年的職責,但在經濟狀況不理想的情況下,畢業生無處可去。中國大陸的研究生一般是三年制,通過鼓勵學生考研、延長在校時長,政府能有效降低失業率。

」因為找不到工作而繼續讀研的情況一定有,但我們不能說讀研的學生完全是因為找不到工作。「

但丁智善同時也表示,在全球範圍內,為了就業和更好地就業而選擇讀研的情況極為常見,尤其對於亞洲地區來說,用人市場普遍更青睞更高學歷持有者,無形中增加了戴先生這樣」不讀研等於能力不行「的心理壓力暗示。但更多更高學歷求職者湧入求職市場,也導致一定程度的「學歷貶值」。

「我的一些學生很優秀,在讀研期間表現出極高的天賦和才能,但是由於用人市場飽和,她們要從頭開始做、不能在一個能完全發揮他們才乾的崗位工作,這樣大材小用的情況很常見。」

值得注意的是,近年來,中國官方從模糊就業率統計逐漸發展到一度不再公布青年就業率。

「公布了又能怎麼樣?為了讓就業率好看,我們這些沒工作也沒考上研的,在畢業季的時候,輔導員會要求我們開通一個抖音或者小紅書賬號,這樣就能被算進靈活就業,因為我成博主啦!0粉絲的博主!」李女士說。

「這樣的情況在美國也有發生,」丁智善說。「但起碼,青年人可以用三年時間來做很多提升自我的事情,對他們來說,最起碼他們不會浪費或虛度三年。」

People are tasting food at the illuminated Longhu Zijin Night Market in Nanjing, China, on August 9,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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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新冠疫情後期開始,中國當局就開始鼓勵佔街夜市。圖為南京的一處夜市。

根據中國媒體報道,在經濟形勢持續低迷的情況下,被科技大廠開除的員工也加入了考研的陣容。根據中國教育在線發佈的報告,截至2023年,往屆生考研的比例不斷增加,在2023年更是達到48.44%。

為上海銀保監局做外包程序員的侯斐在正式工作的第4年開始準備考研,他的目標是自己高考時因幾分之差落榜的中山大學。

「現在大家都賺不到錢,我上班也沒錢,不上班也沒錢,這幾年我都看開了,錢夠用就行,不如花時間去做自己年輕時候沒做到的事情,」侯斐說,「萬一因為去了中山大學,畢業後就有更好的工作呢?」

但錢對中國家長來說是一個問題,不管是支持子女深造、抑或是為子女待業兜底,都是一筆不小的經濟壓力。

按照中國社會傳統,他們大部分需要負責自己子女的完整教育開支——包括整個高等教育期間的學費和生活費。中國高校本科學費在五千人民幣到三萬人民幣之間不等,四年本科期間,單學費一項開支就需花費2~12萬元,每月生活開支豐儉由人,四年下來與學費相當。而研究生學費往往更高,三年的開銷對家長來說也是一種經濟負擔。

經濟差導致讀研多?

University students attend a job fair in Wuhan, in central China's Hubei province on March 6,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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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銳提出,如果簡單將中國經濟下行和更多學生考研相結合,這是非常武斷且「沒道理的」。他認為,「低就業率是否導致研究生數量激增」是一個「假命題」。

「如果大家長期不看好經濟形勢,他們不會去做這個長線投資——也就是讀研。因為你不能去賭三年後、或者一年後,在他們再次畢業的時候,經濟狀況就好了。」

楊銳認為,與其認為是低就業率導致中國學生繼續讀研,不如正視中國發展不均衡的問題。

「不是沒有工作,而是有很多工作現在的學生不願意從事。」

去年,「孔乙己的長衫」一詞在大陸社交媒體走紅,這個取自魯迅小說中的角色,諷刺的是中國傳統文人學者自命清高、囿於書本的現象。

這個新詞先是在社交媒體走紅,後來逐漸吸引政府官方賬號加入討論,用嘲諷來鼓勵有高學歷的年輕人靈活就業,從事外賣、快遞、或者加入地攤經濟。「哲學博士擺攤算命」這樣的貼文也逐漸在小紅書、Bilibili等媒體平台引起熱議。

在疫情政策放開後,中國政府一直努力宣傳地攤經濟和多元就業,「年輕人通過返鄉售賣地區特產致富」類新聞時不時出現在大陸社媒平台微博熱搜榜單上,在沒有多少互動量的情況下登頂熱搜榜。

縣城集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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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幾年裏,中國一直鼓勵大學生通過做送外賣、送快遞和擺攤實現」靈活就業「

「不是所有的學校都在發展研究生,是清華、中科院這樣強調研究型工作、新興技術發展的學校在擴大研究生人數,這是完全符合中國經濟發展規律的,我們要做創新型國家,就需要更多這樣的人才。」楊銳說。

作為對比,他強調如師範類專業院校,如果本科生人數少於研究生,那就是完全不正常的——因為這樣的就業導向學科其實不需要更高的學歷。

根據中國教育部數據,本科生總人數依然是遠大於研究生數量的,2023年,中國普通本科招生478.16萬人,約為同年研究生招生數的三倍多。

研究生:轉換人生方向的通道

Candidates are preparing for the 2024 national postgraduate entrance exam at Hebei University of Engineering in Handan, North China's Hebei province, on the night of December 12,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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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研大軍裏既有應屆畢業生,也有畢業多年後重回大學的學子。

2016年,徐舟高考超常發揮,最終成績比預估高出30分。原本期望從事翻譯的他立刻報考了當時高一分檔的土木工程。

本科四年裏,單高等數學A等——土木專業的必修課,中國高校教育裏最難一檔的高數課綱——一門課程,他就掛科6次,且逐漸明白自己對土木工程毫無興趣。四年裏,他多次試圖轉專業前往外國語學院,但因為高數A等的掛科,他終究沒能如願。

女生學習電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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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研被一些中國學生視為轉換人生方向的方式。

本科畢業後,他工作兩年,逐漸攢出一小筆錢支持自己通過考研進入上海外國語大學。

和他一樣,戴先生本科所學習的生物技術,和環境、化學、材料學科一起,近幾年被調侃為中國的「四大天坑專業」,主要強調這幾個學科不便轉型、不便就業。

在武漢大學求學期間,他意識到自己對生物學專業領域研究的興趣逐漸喪失,但因為自己在本科期間早早考出教師資格證,他的課餘時間除了在實驗室練習、就是向備考IB的國際學生教授生物。

「我覺得我更適合做老師,退學後重新考的是生物教育專業,」戴先生這樣說。

「研究生是不限制年齡的,50歲的人也可以報考,人可以在想清楚自己的人生追求之後通過考研、再讀一個學位進行矯正,」楊銳說,「現在的社會教育強調功用,但是從人的角度來說,人重視自己的個體發展,這是機動的。」

學校需要更多研究生

丁智善還提出,由於中國人口結構性問題,高校的本科生招生人數是「增無可增」。她認為,對於包括中韓在內的東亞各國,本科生的規模已經達到了頂點,之後只會越來越少。

中國的人口自然增長率已經連續兩年呈負增長,儘管政府出台多個政策鼓勵生育,但現實是已有一線城市的公立醫院產科由於沒有足夠的病人而關停,然後是幼兒園由於招生人數不夠而倒閉,現在這個潮流已經蔓延到小學。

由於人口結構的變化,幼教專業也從十年前的「香餑餑」職業變成一個的有爭議的職業選擇——因為就業形勢顯著變差。

「以韓國經驗來看,由於人口減少,一些大學已經因為招不到足夠的學生而關停。但研究生教育不一樣,這是一個廣袤的市場,就算本科生人數不夠,研究生不限制年齡、不限制背景,它讓高校有未來發展的空間。」丁智善說。

研究生擴招,高校準備好了嗎?

楊銳表示,現在高校本科教育改革的方向是越來越強調基礎知識的訓練、而非專業知識,這是受美國高等教育制度的影響。

「這是對的,因為社會很複雜,技術性的東西要求高,這要求我們夯實基礎,但本科生相對就不再能做得那麼好了。曾經放在本科期間的專業知識挪到了研究生分化後的教育。所以我們今天講社會需要更多研究生,從這個角度來說,也是很重要的。」

丁智善表示,研究生教育的初衷,是在從事領域前沿研究的博士學位和測重通識教育的本科教育之間起到橋樑過渡作用,但由於當下普遍存在的就業和學位高度掛鉤的現象,大部分研究生教育不再推廣知識教育,而是以職業發展為導向,教授更「實用的技能」。

值得注意的是,高校教育資源並不完全匹配逐年攀升的研究生人數。

「目前來看,師生比已經嚴重超標了,有的學校已經超過10倍,這一定會造成研究生教育素質的降低,」楊銳表示。「還有一些實驗設備,很貴,學校不是都給學生配備了。還有宿舍、交通等,都是高校需要考慮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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