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台灣這位身形不高、說話溫和的總統不甚喜愛接受媒體採訪。不過，在蔡英文總統即將卸任、將職位交給接班人賴清德之前，我們經過幾個月安靜的協商，終於來到她台北的官邸，坐在她的餐桌前了。

然而，蔡總統似乎對於詢問我比較感興趣，而不是談論她自己。她在面對攝影機時，更願意展示她的貓和狗，而不是回答問題。譬如，蔡總統指著那只在敞開的門旁，用狐疑的眼神瞪著著我的大虎斑貓，問我說：「這就是想想（蔡英文飼養的貓，名叫「蔡想想」），你想見見她嗎？」

事實上，蔡英文2016年當選總統時被一些人視為一位乏味的官僚，也因為中年未婚而被一些人譏嘲為「貓奴」——這是對她的攻擊。她接受了這個形象，在雜誌封面上抱著貓咪「想想」的照片出現。很快，她的支持者給她取了個新的綽號：台灣的「鋼鐵貓夫人」（Iron Cat Lady，英國前首相柴契爾夫人曾被稱為Iron La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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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英文承認對柴契爾（Margaret Thatcher，撒切爾）有暗藏的欣賞，雖然她迅速補充稱這是因為她作為女性領導者的堅韌而非她的社會政策。在蔡英文身上，台灣找到了一位看似不可能的捍衛者：在八年的兩個總統任期內，她謹慎而自信地重新調整了與北京的關係，即便後者聲稱這個自治的島嶼是他們的領土已有75年了。

蔡英文用於面對習近平領導下的日益專制和咄咄逼人的中國；她在特朗普（Donald Trump 川普）任期維繫了與美國的重要聯盟，在拜登（Joe Biden）任內下又加強了這一聯盟。在台灣，她則加強了該島的防禦力量，並讓同性婚姻合法化，後者創下亞洲第一。

雖然蔡英文躲避台灣喧囂政治舞台的聚光燈，但貓咪「蔡想想」卻成了一位明星。她在蔡英文2020年的連任競選活動中扮演了重要角色，還有總統的另一隻名叫「阿才」（蔡英文飼養的另一隻貓，名叫蔡阿才）的橘毛貓。

不過，蔡英文也有她的批評者。

北京並不是她的粉絲，很多年長的台灣人也非她的支持者，他們希望與中國有更好的關係，因為他們在那裏有親人和商業利益。在台灣，她因為對經濟問題應對不足而受到批評——台灣的生活成本上升、負擔不起的房價和缺乏工作機會，使她所在的政黨在今年一月的選舉中失去了許多年輕選票。而她的主要批評者擔心她使這個擁有2300萬人口的島嶼處境更加凶險，而非更安全。

總之，任何台灣的領導人都會面臨如此困境：有一個更大、更富有、更強大的鄰居，他聲稱擁有你的房子，想讓你不戰而屈，如果你拒絕，他隨時凖備動武。

你該怎麼辦呢？

蔡英文的前任馬英九選擇了和解政策，並簽署了一些對北京友好的貿易協定。

但是，馬英九卻錯估了年輕台灣人對他們認為的綏靖政策的反應。2014年，成千上萬的人走上台北街頭，後來被稱為「太陽花學運」。當馬總統拒絕讓步時，這些人佔據了立法院。

兩年後，蔡英文以完全不同的方式當選了台灣總統：她認為唯一讓北京明白的語言是實力。

現在，當她凖備卸任時，她表示這些已經得到了證實：「中國已變得如此具有侵略性和武斷。」

親愛的北京，請後退一步！

「哇，你真是高啊！」蔡英文驚嘆著，伸長了脖子看著一位站得挺直的瘦高年輕士兵。

士兵告訴蔡總統，他身高185公分，她真誠關心地問他道：「這裏的牀對你來說夠大嗎？」他向她保證夠大了。

這是在今年四月的一個上午時分，當時蔡英文剛為台北市郊一個新的特種部隊訓練中心揭幕。

當蔡英文進入巨大的食堂時，輕鬆和健談的總統消失了，數百名剪髮整齊的新兵站得挺直，大聲喊著「總統好！」

她在這樣的環境中幾乎顯得格格不入。

蔡英文的演講多半嚴肅而實事求是，沒有華麗的辭藻。然而這樣的探訪相當頻繁，以確保她所推動的軍事改革取得成效。其中最困難的一項改革是恢復台灣所有18歲以上男性的一年強迫兵役。雖然她承認這政策並不受歡迎，但她強調，台灣社會接受這是必要的：「我們必須確保他們在軍隊中度過的時間是有價值的。」

作為一位前法學教授和貿易談判代表，蔡英文作為總統竟然花了相當多的時間穿著迷彩軍裝。

在一張著名的照片中，她肩負著一枚火箭發射器。原因是，她認為台灣如果沒有現代化、訓練有素的軍隊，年輕台灣人以自豪投身其中，就無法抵禦北京的威脅。中國對台灣的入侵威脅並不新鮮，但直到最近，習近平主席才具備了開展依然被視為巨大而冒險的軍事行動的能力。北京的威脅也變得更加迫切和令人不安：習近平兩次表示，台灣問題的解決不能由一代人傳給下一代，有人解讀這意味著他希望在他有生之年解決這個問題。

在台灣海峽的另一邊，蔡英文致力於重建台灣過時、士氣低落和裝備不足的軍隊。這是一場艱苦的鬥爭，但成果已經開始顯現。年度國防開支大幅增加，達到約200億美元（160億英鎊）：「我們的軍事能力與八年前相比大大增強。我們對軍事能力所做的投資是前所未有的，」蔡英文向我說。

我曾與許多台灣反對派人士交談過，他們本能地認為蔡英文的建設軍事力量的策略即使不能說危險，也是天真的。蔡英文的批評者指出，中國擁有世界上最強大的海軍和超過兩百萬現役部隊，而台灣的軍隊連十分之一都不到。

但對於蔡英文和她的支持者來說，這種批評是劃錯重點了。對蔡英文來說，台灣並不是要凖備擊退中國的入侵，而是通過大幅提高代價來嚇阻中國。

「佔領台灣的代價將是巨大的，」蔡英文說，「我們需要做的是增加這個代價。」

蔡英文成為總統時，她對北京和中國共產黨並不陌生。

蔡英文以非典型政治人物的崛起，始於1990年代中後期。當時她作為台灣政府裏一名貿易談判代表開始嶄露頭角。之後，她引起了台灣獨派、協助民進黨首次執政的前總統陳水扁注意。陳水扁任命蔡英文負責處理台灣與中國事務的高層單位（陸委會）。在那裏，她重新定義了台灣應該如何應對北京的方法：她很早就知道哪些是不能觸碰的紅線，她相信為了抵抗中國，台灣需要盟友：「因此，增強我們的軍事能力是其中之一，與我們在該地區的朋友合作形成集體威懾是另一個。」

蔡英文所屬的民進黨裏許多人現在談論一個新的聯盟，往北從日本到韓國，往南則經過菲律賓和澳洲，以美國作為四分衛，團結全隊。但這充其量只是理論上的。亞洲並沒有北約（NATO），台灣也沒有正式的軍事聯盟。儘管對北京有共同的反感，東京和馬尼拉都非常不情願承諾支持台灣。即使是最重要的盟友華盛頓，也未曾保證過會派遣地面部隊到台灣。

但蔡英文持樂觀態度。「該地區的許多其他國家都保持警惕，其中一些可能與中國發生衝突。」她指的是北京、東京和馬尼拉對有爭議的水域和島嶼的競爭性主張。

「所以，中國不僅僅是台灣的問題，它是整個地區的問題。」

台灣的軟實力

將中國描繪成一個大而壞的恃強凌弱者對台灣總統來說並不難，更困難的是尋找願意冒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盟友。這就是為何台灣越來越被孤立於全球外交。在過去的十年中，中國對許多仍然承認台灣的盟友施壓。現在台灣的邦交國只剩下12個，其中大多數是太平洋小島國和加勒比海國家。

蔡英文堅信，走出這種外交孤立的方法是與她所稱的「志同道合的民主國家」建立聯盟。為此，她接待了來自世界各地的數十個「國會代表團」，鑽了一個與那些不將台灣視為一個國家的外國政要會面的空子。還有，上個月，我在台北參加了紀念納粹大屠殺的活動。那裏有音樂和詩歌，一位來自德國的代表發表了一次激情澎湃的演講，呼籲大家永不遺忘過去。

當然，還有一些更不尋常的事件。

就在上周早些時候，當習主席凖備在北京迎接普京時，蔡英文在總統府接見並觀賞了由台裔美國人妮妃雅（Nymphia Ward）舉辦的變裝皇后（Drag Queen）表演。「這可能是世界上第一個舉辦變裝表演的總統府。」妮妃雅當時這樣向蔡英文說。

這兩個例子都代表了台灣的品牌——一個世界應該關注其生死存亡的民主政體。

「人們說我們比烏克蘭更重要——從戰略上講，我們的地位更重要，我們在供應鏈中的地位也更重要——他們應該將支持轉移到台灣。但我們說不。民主國家需要支持烏克蘭。」蔡英文告訴我。

在這一點上，蔡總統並沒有選擇台灣極為成功的晶片產業來當例子，因為這可以被複製。相反地，她運用了她所擁有的、中國共產黨所沒有的一件事情：民主的軟實力。

今年的台灣總統大選造勢活動上，彩虹旗在每次民進黨集會上都很顯眼：「在台灣，我們有自由選擇如何生活。在中國我們做不到這一點，」一對夫婦當時這樣向我解釋。

這與我30多年前在台北讀書時的情況相比，確實是個很大的變化。彼時台灣仍在走出40年的軍事戒嚴統治。我記得我的一位同志友人拼了命地在尋找搬去美國的方法。因為那時候如果在服兵役期間被發現是同性戀，是有可能會被關進監獄或精神病房。而這種情況業已改變。

2019年，蔡政府推動通過了同性婚姻合法化，走得比亞洲其他國家都更遠。當時有略多過一半的台灣人仍然是反對的。

反對陣營包括教會和家庭團體在內的一些人髮起了一場激烈的抗爭。當時對蔡英文來說是一個很大的政治危機，可能會使她丟掉連任機會。蔡英文告訴我說，這確實是個「非常艱難的旅程」，但她說這是必要的：「這件事是對社會的一個測試，看我們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根據我們的價值觀向前邁進。我對我們能夠克服分歧感到相當自豪。」

台灣社會仍然保守和存有男尊女卑的觀念。我問蔡英文是否擔心一旦她這位台灣第一位女性總統下台後，台灣可能會重新變成一個「男人具樂部」。她說：「對於那種男人俱樂部，我有很多意見！」但她沒有進一步闡釋。

她又解釋稱，台灣的力量在於其多元的遺產——它是一個移民社會。來自中國的漢人分幾波渡海抵達台灣，有時相隔數世紀，並與數十萬的台灣原住民在島上住在一塊。

蔡英文認為，「在這樣的社會中，存在著許多挑戰。人們不再受傳統的束縛。主要目標是生存（作為一個社會）。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能夠從威權時期轉變為民主（時代）。」

這也是她冀盼台灣與世界上最強大的民主國家、台北最重要的盟友關係能夠持久下去的原因——無論誰在11月之後將成為白宮主人。

永遠的最好朋友？

2016年，特朗普拿下令人震驚的勝利之後，當時蔡英文打電話祝賀了他——而且通話成功接通了。事實上，自從吉米·卡特以來，沒有一位美國總統接過台灣總統的電話。

蔡英文稱這次通話短暫但親密，話題廣泛。但事實上，特朗普對台灣來說是一個難預測的變數。特朗普曾抨擊台灣「竊取了美國的半導體行業」。但是，正如蔡英文所指出的，特朗普也批准向台北運送的武器，數量比起他的任何前任美國總統都多。但蔡總統此刻並不想同我討論特朗普，也不願評論他重返白宮的可能性。

蔡英文強調的是對中國威脅日益增長的感知。

她表示：「世界各地都在告訴中國，你不能使用軍事手段（對台灣）。不允許單方面行動，也不允許非和平手段……我認為中國收到了這訊息。」

但這也可能是種一廂情願的想法。解放軍給台灣軍事壓力並沒有明顯減少。相反，北京經常派遣數十架軍用飛機和軍艦越過分隔台灣海峽水域和領空的台海中線。

2022年，北京宣佈不再承認「事實上的邊界」。這一行動的導火線是蔡英文的一次外交政治上的成功。當時美國眾議院議長南希·佩洛西（Nancy Pelosi）在2022年的歷史性訪台，受到了在國際上缺乏認可的台灣政府歡迎。但中南海對此感到憤怒，首次發射彈道導彈並穿越了台灣上空落入太平洋。

這是一個警告。甚至蔡英文政府內部的一些人悄悄擔心，佩洛西的訪問可能是一個錯誤。

蔡英文說，「我們長期以來一直處於孤立狀態。你不能對象佩洛西議長這樣的訪問說不。當然，這是有風險的。」從她的聲音中可以感受到緊張氛圍。她的對手們認為佩洛西的訪問魯莽，使台灣更加暴露於風險之下。甚至有傳言稱拜登總統也反對這次訪問。

但蔡英文強調，這是台灣必須走的路線：「我必須把一個革命者的黨變成一個執政黨。」

開始擔任民進黨黨主席時，蔡英文表現得好像以一位經濟學學位的畢業生，領導著一個由年長的男性激進分子組成的政黨。這些人在早年為台灣獨立而戰，或因此入獄。而她表示，台灣無需舉行公投或宣告獨立，因為它已經是一個獨立主權國家。

她說：「我們自己行動。我們做出自己的決策；我們有一個政治體系來管理這個地方。我們有憲法，有法律，有軍隊。我們認為我們是一個國家，具備所有國家的要素。」

她指的就是台灣，正在等待世界的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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