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蘭戰爭進入第三個年頭,BBC記者費格爾·基恩(Fergal Keane)重返利沃夫(Lviv)車站。2022年2月到3月,他曾在這裏目睹自二戰以來歐洲最大的難民危機。如今,他透過兩個烏克蘭人的故事,探討戰爭對他們的影響。
我們聽到遠方的尖叫聲。叫聲飄過一排排死者,飄過仍在等待填埋的墳墓,飄過一排排紀念陣亡者的旗幟,在冰冷的風中飄揚。
利沃夫的火星戰場軍人公墓(Field of Mars)通常是低聲祈禱和悶聲啜泣的地方。但在這個冬日清晨,這裏響起震耳欲聾的怒吼聲。
一個身穿迷彩軍服的中年男子在約100碼之外,走在一排排墳墓之間。他停下腳步,舉起雙手向天高喊: 「敵人去死吧。」
他繼續向前走,走了幾步又開始喊叫。沒有言語,只有痛苦的嚎叫。叫聲隨著他的離去逐漸消失。
附近一對母女在墓前獻花,死者是個年輕人,是她們的兒子、兄弟。她們聽到了動靜仍繼續獻花,彷彿戰爭持續兩年後成千上萬人死去,這已成常態。
利沃夫每天都有戰爭死亡者的葬禮。棺材首先送到聖伯多祿和保羅加里森教堂。2022年2月,我在那裏目睹俄羅斯入侵後的第一批葬禮。當時,這場戰爭就像是國家存亡之戰。
這座城市還是二戰以來歐洲最大難民危機的發生地。
過千萬烏克蘭人背井離鄉,利沃夫車站擠滿了西逃的難民。每一列來自布查(Bucha)和馬里烏波爾(Mariupol)等地的難民列車上,都載滿戰爭暴行的故事。
這些故事受到了全世界的關注。人們爭相登上火車,老弱病殘被輪椅抬上擁擠的階梯登上月台。
小孩哭聲、車站廣播聲、火車進出的汽笛聲此起彼伏,空襲警報也時刻提醒著人們,死亡隨時都會降臨。
現在回到這裏,車站已經對戰爭習慣了。五號月台上的難民人群早已消失,志願醫護、乘務員、廚師和音樂家的大軍也不復存在,他們的善意曾經減輕了許多人的恐懼。
如今,年輕的男男女女在寒風和陰影中等車,前往東部戰場。還有一些家庭從外國歸來,探望仍然生活在烏克蘭的親人。
兩年過去,戰爭已成為利沃夫車站難以抹去的時代特徵。人們疲憊不堪,到處都是生離死別的故事。
娜塔莎·安巴羅娃(Natasha Ambarova)也有自己的故事。她是醫生,在車站運營一家急診室。
我們是在難民危機最嚴峻的時候見面的,當時她指揮著由醫護和志願者組成的團隊,在漫長而擁擠的走廊裏奔波救援。
在這期間,她還處理家庭危機:娜塔莎是俄羅斯人,她在莫斯科的兄弟姐妹支持普京的戰爭。她與俄羅斯家人已經斷絕聯繫。
「這些人對我來說已經沒有關係。他們永遠不會說『不』,會像奴隸一樣保持沉默。」
娜塔莎在利沃夫大學教授醫學,她知道學生可能會被徵召入伍。該校已有多名教職員工喪生。
她自己對俄羅斯的情緒也變得更加強烈。她描述了城市遭受空襲的情況,以及她的孩子如何被爆炸炸斷鉸鏈的門而驚醒。
如今,這位醫生,這位有11歲兒子和2歲女兒的母親,想要戰鬥。這位醫者想要成為狙擊手。
「我喜歡用不同的武器射擊。我想成為一個出色的狙擊手,」她說。
我問她,以救人為己任的人對於要殺人有何感想時,她回答說:「這是我的戰爭……為了孩子們的安全,我可以殺死任何人。這是生死存亡的問題。我為我的土地而戰。」
戰爭以多種方式影響著烏克蘭人的心理。在經歷了這麼多苦難之後,創傷無處不在,並以不同的方式表現出來。
但兩年前到處可見的良善並未被抹去。
在開往基輔的列車上,我遇到一位身材矮小、面露笑容的男子。
沃洛德梅爾·莫伊謝(Volodymyr Moisei)因為幾年前的車禍斷了一隻手臂,他在軍隊中的角色是牧師,也擔當禮物派送者,為前線地區的兒童送上禮物和食物。
在俄羅斯全面入侵之前,他和太太已開始收養問題兒童——之前是那些來自破碎家庭的孩子,現在則是因戰爭流離失所的小孩。
戰爭爆發後,他以前收養的一個孩子安德烈(Andriy)想回到家鄉照顧母親,他母親是個酒鬼,和他關係一直不好。
沃洛迪米爾給我看一張黑白照片,是安德烈在戰前一次家庭聚餐上拍的。普京的最強盟友卡德羅夫(Ramzan Kadyrov)指揮的車臣部隊佔領了這個村莊。
「(雖然她酗酒)但她仍然是他的母親。為了阻止車臣人,也就是卡德羅夫的人進入村莊,他在村內建立了一支小型民兵隊伍。不幸的是,一段時間後被他們發現了。他們開槍打死了他,把他扔進田裏。」
沃洛迪米爾通常會向南跋涉816公里到克里維裏赫(Kryvyi Rih),然後與他的朋友奧列克桑德爾(Oleksandr)再經過三個小時的車程到赫爾松(Kherson),這是 2022年11月從俄羅斯人手中奪回的城市。他們一起在前線村莊分發禮物。
在BBC攝影師陪同下,他們在鄉間一個寒風凜冽的汽車站停下,那裏聚集了約20位母親和兒童。
這裏隨時會被俄羅斯炮擊,戰爭隨時爆發。但人們仍然堅守家園。如果你離開了,什麼時候回來?你還會回來嗎?
一位留守的母親拉瑞莎·史克利亞爾(Larysa Shkliar)和沃洛迪米爾還有奧列克桑德勒會面,她堅拒離開或送走自己的孩子。
她說:「有人制定法律規定我們必須疏散孩子,因為我們的村莊位於紅色區域。但當我問他們『如果我這樣做,你們會對我的孩子負責嗎?』他們說不。」
「我沒有撤離我的孩子。我是他們的母親,要對他們負責。當奧萊克桑德和沃洛迪米爾來到這裏,我們和孩子們都很高興。」
一個10歲左右的女孩萊拉(Lera Verizon)走過來。沃洛迪米爾遞給她一個包裹。她開始解釋俄羅斯人襲擊她學校時發生了什麼。
「我們遭到三次空襲。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很害怕。我姐姐所在房間的窗戶被炸飛了。」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萊拉哭了起來。她轉過身投入母親奧拉(Ola)的懷抱,奧拉摸著她的頭安慰道:「小兔子,沒關係。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沃洛迪米爾要離開了,他天黑前還要去其他村莊,還有很多事情要辦。
他說:「你知道嗎,我早就不想了解這場戰爭了。它奪走了整個生活,甚至是生命的意義,它奪走了孩子所能經歷的最重要時光。」
隨著戰爭進入第三個年頭,這位溫和的牧師試圖給孩子一些正常的生活,一個「讓他們可以再次做夢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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