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一段時間,在台灣幾乎每個地方都能看到獨裁者慈祥的微笑在迎接你。
台灣蔣介石雕像的數字曾一度超過四萬座,但如今,隨著越來越多的雕像被移除,這種景象已變得越來越罕見。
在台北南部的一個河濱公園裏,有大約200多尊雕像被存放於此。在這兒,蔣介石元帥或站、或坐、或身披元帥服、或身著儒士袍、或騎著駿馬、或被崇拜他的孩子簇擁,亦或是在晚年拄著拐杖。
民主化的台灣似乎不再有這位昔日統治者的容身之地。
台灣將在周六(1月13日)對選舉新的政府進行投票,該島新興的身份再次受到考驗。每一次選舉,中國都會對台灣身份的主張感到更加不安,這種身份會阻礙其所謂的與大陸「和平統一」的機會。
1949年,蔣介石逃離中國大陸,以躲避與毛澤東率領的中共軍隊激戰而面臨的潰敗。蔣介石來到台灣,台灣成為中華民國,至今仍然如此。由毛澤東和中國共產黨統治的大陸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
雙方都聲稱擁有對方的領土。無論是蔣介石還是毛澤東,都沒有將台灣視為一個擁有獨立民族的獨立地方。但這就是台灣的現狀。
與台灣不同,中國的主張從未減弱,但100英里長的海峽兩岸的其他一切已全然改變。中國變得更富有也更強大,對台灣成為一個明顯的威脅。
台灣已經成為一個民主政體,它即將迎來另一場大選,一場測試與北京關係的選舉。無論本周六(1月13日)的投票結果如何,台灣的自由對中國共產黨的統一希望都是一種威脅。
仍有一些人像蔣介石一樣,將自己視為中國人——他們對中國充滿欽佩甚至嚮往。另一方則是那些堅定的獨派人士,他們將北京視為又一個外國殖民勢力,就像蔣介石和他之前的日本人一樣。
台灣有大約60萬原住民,其祖先可以追溯到數千年前,也有更年輕和矛盾的一代,他們對身份認同問題持謹慎態度。他們覺得自己是台灣人,但認為台灣沒有必要宣佈獨立。
這些年輕人希望與中國和平相處,與之做生意,但並不想成為中國的一部分。
「我是台灣人,但我相信中華民國。」一位50多歲的女士說道。她身上裹著閃光片和聖誕彩燈,很像埃爾頓·約翰(Elton John)。
這是國民黨競選集會上一個不常見的反應。國民黨是蔣介石1975年去世前一直領導的政黨。桃園縣這裏是他們的鐵桿票倉,成千上萬的人來到這兒聲援他們的總統候選人侯友宜。
國民黨提議與老對手中國共產黨進行和平對話。該黨稱,台灣只有與北京對話才能繁榮。
「我們應該和大陸做朋友。」這位女士笑著說。「我們可以一起賺錢!」
在震耳欲聾的愛國搖滾樂聲中,她的名字已經聽不清了。
當蔣介石的曾孫、國民黨的後起之秀蔣萬安上台時,人們發出了巨大的歡呼聲。
「我非常喜歡他,他很帥。」戴著閃光片的女士說。「我希望有一天他能當上總統!」
現場的支持者大多是50、60歲左右的年齡層,這個群體也是傳統的國民黨支持者,很多人與大陸有家庭或商業聯繫。
「我是中國人。台灣只是一個小島。看看中國!」一名50多歲的男子說,他對中國最近一連串的太空發射感到興奮。「我們當然應該統一——或許不是現在,但總有一天我們必將統一。」
人群中很少有年輕人,他們似乎並不被國民黨的遺產所吸引。
「我不是看政黨投票,我是看人。」林晨澤(Lin Chen-ze,音譯)說。「我是台灣人,我希望和平。(執政黨)民進黨已執政八年了,該是改變的時候了。侯友宜是個好人,他誠實又有效率。」
在台灣人中,對於幾十年前一個問題的答案——你認為自己是中國人還是台灣人?——已愈發不一致。這對北京來說是一個警訊。對台灣政黨來說,這是一場微妙的新舞蹈,意識形態的確定性正被悄悄擱置。
範訓忠(Fan Hsun-chung,音譯)是一名94歲的老兵。他精神矍鑠地走在滿是蔣介石雕像的公園裏說道:「他們對這些雕像所做的事是不對的。」
1947年,時年18歲的範訓忠離開位於中國西南深山的四川老家,加入了蔣介石軍隊。1949年初,中國內戰形勢急轉直下,範訓忠所在的部隊被派往台灣,凖備將其作為一個堡壘。
六個月後,蔣介石、他的政府和一支近百萬人的戰敗軍隊也接踵而至。
範訓忠以為他很快就會回家。但毛澤東掌權後,他不能回家,甚至無法給家裏寫信。「所以,我等啊等,一等就是幾十年。」
直到1990年,他才看到自己位於滔滔長江上游支流的家鄉。那時,他的家人早已去世,許多人因他的「反革命」行為而受到中共迫害。他了解到,他的母親和哥哥在「大躍進」導致的饑荒中餓死。
儘管在台灣生活了70年,範訓忠說他從未停止過對中國的感情:「我們來到這裏時,我們的國家並沒有滅亡;我們仍然是中華民國。台灣是一個省,是30多個省中最小的一個。」
在離這裏不遠的地方,蔣介石本人靜靜地躺在黑色大理石石棺裏,在他去世近半個世紀後仍未下葬。
「我們為統一中國而戰。」範訓忠說。「我們希望中國強大、統一和獨立。這是我們的夢想。」
對蔣介石來說,台灣只不過是他痛定思痛、追求重新征服中國夢想的一個據點。這個人和他的夢想可能早已逝去,但他的印記卻顯而易見。
走在台北的街道上,你會被一個逝去的中國時代的名字所包圍:南京東路、北平北路、長安西路。教育和商業用語是國語(普通話),一種來自中國北方的方言。
台北是一座青睞麥麵和餃子的城市,這同樣也是北方的美食。這裏還有很多精緻的上海餐館:這是中共掌權後,該市大部分商業精英外流留下的遺產。
但蔣介石的遺產背後是巨大的代價。任何對台灣政治認同的表達都遭到了無情的鎮壓。蔣介石的個人崇拜可與毛澤東、斯大林或金日成相媲美,成千上萬的人在他的統治下遭受酷刑、監禁和處決。這段時期被稱之為「白色恐怖」。
86歲的政治活動家約翰·陳(John Chen)說,國民黨和中共「就像有著相同思維模式的雙胞胎」,「他們都認為我們是大中華的一部分」。
陳先生走過台北市南部一個舊軍事拘留中心的牢房,他對這裏再熟悉不過了。
1969年,一個軍事法庭在這裏審判並判處他入獄,當時他才結婚三周。在接下來的十年裏,他都在景美看守所度過,這是台北最令人恐懼的監獄之一。他的罪行是:在日本醫學院就讀期間參加「台獨」團體。
他與其他六名囚犯共用一間狹小的牢房,沒有牀鋪,只有角落裏的一個蹲便器,一個水龍頭和一個洗衣桶。他們夏天悶熱,冬天挨凍,每天只能外出鍛煉15分鐘。
在日本統治下出生的陳先生能說一口流利的日語,他承認自己對日本的生活方式比對中國大陸更有親切感。
「我不認為自己是中國人,我是台灣人。」他說。
陳先生屬於數百萬祖先從中國移居而來的台灣人的一員,他們佔全島人口的大多數。這些移民主要來自福建,從17世紀初開始分批移入。他們講台語,這是一種閩南方言,與國語的區別就像英語與葡萄牙語一樣。
對陳先生來說,「台灣已經獨立」,前途一片光明。
「總有一天,中共會垮台。當它垮台時,我們就可以完全加入國際社會。」
他反駁了北京提出的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兩岸有著共同文化和語言的說法。
「那西藏或新疆呢?如果中國是建立在華人社會或說中國話的基礎上,那麼新加坡呢?」
軍事統治的時代早已結束,台灣各地都有紀念「白色恐怖」的紀念碑。
但一些人認為,北京方面的持續主張正在讓不滿的年輕一代重新思考要如何看待自己。
洛阿英和(Lōa Ēng-hôa,音譯)大約五年前才開始學習台語,現在他只說台語或英語,拒絕說國語。
對他來說,國語是殖民壓迫者的語言。他將其比作羅馬帝國時代,英國人被迫說意大利語。
「我念小學時,每天早上會舉行朝會唱(中華民國)國歌。那時有一些學生懶得唱,我會對他們喊『你們不愛國嗎!』我當時真的認為我是中國人。」
他說,直到他去澳大利亞工作,看到澳大利亞是如何處理其糾纏的歷史時,他才開始意識到自己的身份。
在國民黨統治下,學童被禁止說台語,否則將會受到懲罰。台灣的父母甚至在家裏也讓孩子說國語,認為這有助於他們考上大學或找到好工作。
他表示,台語可能沒有被禁止,但國語的「意識形態主導地位」依然存在。
「最重要的是,我們仍然被剝奪了用台語接受教育的權利——80%的人都是台灣人,但我們卻沒有用自己的語言接受教育的權利。這有多荒謬?」
對於像他這樣的年輕人來說,曾經呼籲台灣獨立、其成功源於反北京情緒的執政黨民進黨做得還不夠。
民進黨曾是一個苦於贏得地方選舉和立法院席位的渙散組織。台語是它的集會語言。如今它已成為執政黨,總共執政了16年,包括過去的八年。
最近在台北的一次集會上,民進黨的副總統候選人蕭美琴發表了她的第一場大型公開演講。她年輕而富有魅力,在人群中大受歡迎。
但在北京,她備受憎惡。蕭美琴出生於日本,母親是美國人,父親是台灣人,她最近的工作是擔任台灣實際上的「駐美大使」。中國官媒一直散佈謠言稱其幾乎不會說國語,但這並非事實。
中國很忌憚像蕭美琴這樣的政客的崛起——其與大陸幾乎沒有親屬關係,並認為相較於北京,台灣更接近東京和華盛頓。
這次大選的另一個特色是,三位總統候選人都是本省人,沒有任何一人來自1949年隨蔣介石政府遷台的家庭。國民黨候選人侯友宜是台灣南部一名市場商販之子,他從警察部隊一路晉升至內政部警政署署長。
如今,民進黨不再談論正式獨立的必要性,而國民黨則說要與北京對話,但迴避了與「兩岸統一」或「台灣是否是中國一部分」相關的話題。
兩黨都在接受台灣獨特的「現狀」——它選舉自己的領導人,但不被視為一個國家。
在國民黨的集會上,這位戴著閃光片的女士直截了當地總結道:「這是護國神山。沒有中華民國,台灣就完了。台灣不可能獨立,獨立意味著戰爭。」
這就是專家們所說的「戰略模糊」。迄今為止,它讓包括北京在內的所有方面都感到滿意。但這並不是人們定義自己是誰的方式。
「我們都是台灣人,不管祖父母來自何處。我們已與不同族群的人通婚,聊天時也混雜著國語和台語。」一群登山者在台北附近的小路上說道。
當他們出國旅遊時,他們會說他們來自台灣。「我們不希望別人以為我們來自中國。」
這對北京來說是個問題,因為他們正在決定自己想成為什麼樣的人。
這與中共想傳達的思想——一個在共產黨統治下統一的中國——背道而馳。北京已將這種大一統思想傳遞給西藏人、維吾爾人、蒙古人和香港人。
民意調查顯示,並非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台灣人,或覺得台灣人是自己的唯一身份,但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似乎傾向於此。
即使在新的台灣,蔣介石的姓也很重要。這裏的許多人表示,他們希望看到國民黨在2028年提名他的曾孫蔣萬安。與此同時,蕭美琴也被標榜為民進黨的有力競爭者。
任何一人都有可能獲勝,但中國面臨的挑戰是這個決定將由台灣人做出。
年輕選民表示,他們只關心和平。「我有兩個弟弟,我非常擔心他們最終會走上戰場和中國打仗。」21歲的沈璐(Shen Lu,音譯)在國民黨的集會上說。
與他們最強大的盟友一樣,很少有台灣人談論獨立,因為這感覺不切實際,甚至不可能。但和平已經成為保持現有一切的座右銘,無論他們怎麼稱呼它。
「我是台灣人,但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最重要的是和平。」沈璐說。「我不希望統一。我希望局勢保持不變。我們應該永遠保持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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