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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台灣大選:夾在中國大陸與台灣之間,「冷戰前線」金門的年輕人深感無力

36歲的汪松威出身於金門世家,他的祖先在清朝落戶於金門。

李洛/BBC Chinese
36歲的汪松威出身於金門世家,他的祖先在清朝落戶於金門。

台灣金門距離中國大陸不到10公里,與廈門隔海相望。冷戰期間,金門是兩岸對峙的前沿陣地;在當前美國和中國兩個大國對抗加劇之時,兩岸關係劍拔弩張,給金門籠罩了一層緊張的氣氛,也讓當地居民感到無助。

「金門之於中台,就像台灣之於中美,所有政策的決定權都不在自己手中。就像兩隻大象在吵架,我們是下面的小螞蟻,」 金門縣議員董森堡說。

在這種情況下,台灣大選到來,金門也經歷著代際更替。不少年輕人對未來表示擔憂,他們嘗試改變。但金門傳統的社會制度、長期泛藍的政治傾向,以及根深蒂固的宗親階級,讓許多人深感無力。

金門海邊的軌條砦,尖端指向中國大陸,在兩岸對峙時期用於防禦敵船靠岸登陸。

Getty Images
金門海邊的軌條砦,尖端指向中國大陸,在兩岸對峙時期用於防禦敵船靠岸登陸。

戰爭的陰影

陳淑亭在金門出生,兩歲時隨家人搬到台北。37歲的她從未經歷過戰爭,但每當想起姑姑的講述,她的眼裏還是泛起淚光。

那是1958年「八二三炮戰」期間,原本說好了「單打雙不打」(大陸逢單日炮擊,雙日不炮擊),但不知為何,適逢雙日的一天,金門響起炮聲。她的姑姑們從家裏跑出來,躲進村裏的防空洞裏。但陳淑亭的奶奶還留在院子裏,懷裏抱著年幼的兒子——也就是陳淑亭的爸爸。突然,奶奶被彈片擊中,受傷倒地。

「我姑姑說,那天晚上一直聽到她媽媽的聲音在叫她的兒子」,陳淑亭說。「當時重男輕女的觀念比較嚴重,奶奶說她好不容易生了個兒子,還沒把他撫養長大就這樣走了,一直在哭。」 陳淑亭的奶奶在中彈當天過世。

陳淑亭出身金門世家,他的曾祖父在當地開設瓦窯廠,家族曾經富甲一方,村莊裏一半人為陳家打工。到了爺爺、奶奶那一輩,國共對峙開始,國軍徵用陳家工廠做軍事設施。後來奶奶中彈身亡,爺爺每天酗酒,從此家道中落。

陳淑亭在金門出生,到台北上大學,後來回到金門經營民宿。

李洛/BBC Chinese
陳淑亭在金門出生,到台北上大學,後來回到金門經營民宿。

陳淑亭對戰爭的記憶也是許多祖祖輩輩居住在金門的人的共同回憶。1949年後,國民黨退守台灣。往後數十年中,金門經歷過多次重大的軍事對峙,其中規模最大的便是1958年的「八二三炮戰」。據歷史記載,那次炮擊戰造成100多人死亡,300多人受傷,7000多棟建築物遭到損壞,其中大部分是民房。

開車行駛在金門的街道,許多十字路口都設置有環島。有些環島建有英雄紀念碑,旁邊寫著 「自力更生、獨立作戰」「把意志變為力量」這類標語。有些則保留了過去的軍事堡壘,下方還能看到火炮射擊口。這是過去阿兵哥放哨的地方,軍事管控期間,居民如果沒有通行證,就無法在夜間宵禁時通過這些路口,就算是生病、臨產這麼要緊的事情也會不被放行。

這些環島提醒著人們,金門走過的戰爭歷史。

八二三炮戰紀念碑鳥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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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許多十字路口都設有環島,提醒著人們這裏曾有的戰爭記憶。

目前許多軍事設施已經變成觀光場所,居民過著和平、寧靜的生活,然而在他們的內心深處,對戰爭的擔憂從未消散。

「在台北的時候感受不到,可是在金門,我們真的會擔心」,陳淑亭說。她高中畢業後去台北讀大學,後來留下工作,九年前返回金門,目前經營民宿。

北京長期認為台灣是中國領土的一部分,不排除使用武力「統一台灣」。近年來,隨著中國與美國的關係趨緊,解放軍在台灣周邊的演習也愈演愈烈。

「就算大家都說,如果中共真的要打來,不需要對金門動武,直接佔領就好,但問題是,之後金門的管理權(管制模式)怎麼辦?」陳淑亭說。

中華民國人?台灣人?還是金門人?

金門的一些古厝仍然留有過去炮戰時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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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的一些古厝仍然留有過去炮戰時的痕跡。

她的這一質問牽出長期以來金門獨有的歷史遺留問題。國共分治後,中華民國的實際管轄權僅剩下了台、澎、金、馬四個群島。在政府框架中,金門與馬祖歸屬於中華民國福建省;台灣和澎湖則屬於中華民國台灣省,延續至今。

凡是在金門出生的人,身份證上的戶籍所在地都寫著:福建省金門縣。每當被問到自己是哪裏人,許多人都覺得相當無奈。

「我覺得自己一半是台灣人,一半是金門人,陳淑亭說。她在台北和金門生活過同樣的時間,基於此做出這樣的回答。

陳淑亭的原籍在福建泉州,父輩很大程度上認可自己是中華民國人。爸爸作為祖父家裏唯一的男性,繼承了家業,並且很早就開始在廈門投資房產,支持「兩岸一家親」的論述。

與父輩不同,陳淑亭對中國大陸沒有情感認同。她說, 在家裏很少與上一輩交流政治議題的看法。 「交流會吵架,盡量不要講這一塊,聽聽就好。」

瓊林村擁有金門最大規模的民防坑道,被稱為"戰鬥村"。

李洛/BBC Chinese
瓊林村擁有金門最大規模的民防坑道,被稱為「戰鬥村」。

陳淑亭的經歷代表了金門年輕人的普遍成長軌跡——在金門出生、長大,到台灣島上大學,後來回到家鄉定居。這些年輕人接受了台灣的本土教育,習慣了自由民主的社會制度;與此同時,也對家鄉金門抱有濃厚的情感認同。

回鄉後,陳淑亭翻閲古書,挖掘村落的歷史,試圖尋找過去家族瓦窯廠留下的痕跡。她在一本書中找到了一些記載,找到當初設廠的位置,希望收集一些磚頭、瓦片,做成文創物品。

只可惜,一片磚頭都沒有留下。

對於陳淑亭來說,對岸的廈門不過是個「被都市化的城市」。雖然高樓大廈不斷湧現,但「街道還是髒髒的,居民的素質也提升不上來」。她每次過去,也不過是當做旅遊一樣,吃吃逛逛,住一晚就回來了。

在一定程度上,金門年輕人與老一輩之間的代際差異,也從過去大選投票的結果中折射出來。

金門長期是國民黨的鐵票倉,但在過去兩屆總統選舉中,民進黨在金門的支持率均大幅上升。2020 年舉行的上屆總統選舉中,民進黨的蔡英文贏得了金門約 22% 的選票,比該黨在 2012 年的得票率高出近三倍。而國民黨2020年贏得了 75% 的選票,也明顯低於該黨在前三屆中的戰績(分別為 89%、95% 和 94%)。

在今年的總統大選中,陳淑亭依然是民進黨支持者。

「我的根在這裏」

在金門土生土長的39歲吳偉國上一屆大選中也投給了民進黨的蔡英文,但他今年決定不投票,或者投廢票。

39歲吳偉國曾在台灣島當軟體工程師,5年前回到家鄉金門。

李洛/BBC Chinese
39歲吳偉國曾在台灣島當軟體工程師,5年前回到家鄉金門。

「我沒有放棄投票的權力,而是選擇用自己的方式來表達,這些人我都不喜歡」,他。

一方面,選擇支持民進黨可能陷入自相矛盾的困境。一邊是生養他的土地,祖輩父輩曾在這裏耕耘;另一邊是新的觀念和生活方式下的新朋友。他希望兩邊能夠對話、交流。

本次大選中,民進黨候選人賴清德的政治光譜偏深綠,被認為有更強烈的台灣意識和獨立立場,對金門和馬祖兩個外島價值的認同也偏向模糊。吳偉國對投票給賴清德表示疑慮,認為他在規劃台灣的未來時並沒有把金門和馬祖包含進去。

另一方面,他也不認為兩岸能夠做到「一家親」。他對對岸廈門的情感與老一輩有所不同。

「(到了對岸)我平常習慣用的社群完全不能用,除了透過VPN,」 吳偉國說,「不能用臉書,我不能用Instagram,不能用Line,這些是我平常生活習慣的一切。」

吳偉國在金門讀完高中後就去了台灣本島的基隆讀大學,畢業後成為一名軟體工程師,一晃就是七年。在這期間,工作、生活雖然順風順水,但他一直覺得心裏不踏實。

「我一直覺得,我的家在海的另一邊金門,我的根在這裏,如果不回來看看,可能以後就不會回來了。」2018年,他放棄了在專業方面的多年積累,回到金門定居,目前也在經營民宿。

打破固有印象

吳偉國常帶遊客爬山,他希望向更多人展示金門多樣化的生活方式。

李洛/BBC Chinese
吳偉國常帶遊客爬山,他希望向更多人展示金門多樣化的生活方式。

吳偉國還記得,七歲那年,他偷拿了家裏的相機,沿著一條小路走到海邊拍照。一位軍人向他吹哨警告,並把相機拿走,抽走了裏邊的底片。

那時金門正在經歷戰地政務時期(1956年至1992年),居民生活受到嚴格的軍事管控。金門與世界其他地方的聯繫中斷,島上實施宵禁、燈火管制,居民禁止持有籃球、排球、救生圈等漂浮物,以防有人逃到對岸。在那期間,金門的駐軍大幅增加,島上的經濟主要為軍事需求服務,無法進行工業發展。

而遠觀台灣島,自1987年解除戒嚴以後,資產去國有化並產生了大量民營企業,經濟迅速騰飛。不僅如此,台灣島的政治也開始多元化發展,在1996年舉行了第一次總統直選,隨後本土勢力興起。

這樣的歷史變遷造就了金門和台灣島之間的差異,令許多老一輩金門人並不認同自己是台灣人,而在台灣島成長起來的年輕人中,本土意識越來越強。

吳偉國希望將台灣島和金門兩地之間的聯繫建立起來,通過展示多元化的金門生活,打破固有的印象。

「我希望能夠在閩南古厝這種傳統建築裏邊呈現一個分享故事的空間,分享給金門本地人,或者從(台灣)本島來的遊客」,吳偉國說。他將自己的民宿空間開放出來,舉辦各類講座和興趣小組。曾涉及到的主題包括無核戰爭、西班牙油畫修復、滑雪等等。

「分享故事的同時,其實就是在建立我們之間的連接,如果這個連接能夠越建越深,我們就不會那麼容易分開。」

在金門瓊林村,坐落著許多閩南式風格的古厝。

李洛/BBC Chinese
在金門瓊林村,坐落著許多閩南式風格的古厝。
金門古寧頭的傳統風格建築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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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古寧頭的傳統風格建築群。

由國民黨轉為支持民眾黨

金門長期泛藍,然而即便是在國民黨鐵票倉的家庭,年輕一代與老一代的不同觀念也在帶來改變。

在金門鎮鬧市區有一間文具店,四周環繞著混凝土鑄成的現代式住宅小樓,外表看起來很普通。然而走到貨倉背後,會發現這是一座古厝改造成的建築。中庭是小型四合院,正對著的,是擺滿祖先牌位的祭祖屋,屋內兩旁放著四張厚重的太師椅。

這裏是「汪寓」,一個典型的世家大院。汪氏祖先自清朝就落戶於此。

36歲的汪松威是汪氏家族年輕的一代。他的祖父輩靠文具生意起家,在國民黨退守台灣後與軍隊建立了良好的合作關係。

「那時候我們家的生意遍及到金門,只要是有駐軍的地方,都需要大量的文書,他們都會來我們家拿,或者請我們家送」,汪松威說。

36歲的汪松威出身金門世家,他對中華文化有著很深的情感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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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歲的汪松威出身金門世家,他對中華文化有著很深的情感認同。

他的外公是國軍,隨國民黨一起撤退到台灣,媽媽在眷村出生、長大。

這樣的家庭背景讓汪松威從小就對中國大陸產生了極高的情感認同。他在台北出生、長大,10年前回到家鄉金門。

他回鄉後加入了國民黨的競選團隊,但今年大選期間,他改為支持民眾黨,為總統候選人柯文哲和該黨在金門的立委候選人助選。

「老一輩人的思想狀態比較偏向於傳統的中華文化,而我們這一代比較多元,」汪松威說,「這種轉變並不意味著,我完全認可民眾黨的意識形態,而是我討厭另一個,我想換一個方向、換一種新的認同,也許是可以的。」

「我思考的是具體的政策,在實質上是不是對我們有幫助。」

在金門這個靠近大陸卻遙望台灣島的地方,實質的政策支持對居民來說尤其重要。比如在經濟上,與台灣島做生意的成本和複雜性遠遠超過與廈門直接通商。在醫療上,金門只有一家醫院,對於人口年齡偏大的金門來說,長遠來看弊大於利。就連每日的垃圾處理,也需要垃圾車連夜送往台灣島。

汪松威認為,柯文哲倡議的金廈大橋(連接金門與廈門的大橋)能夠在現實層面上解決這些問題。「他很清楚的知道,金門的發展不可能仰賴台灣,因為帶動不起來,所以需要跟大陸接軌,而跟大陸接軌最實際的就是建立一條橋。」

對中國大陸心生警覺

不過,汪松威的轉變並不意味著他希望到大陸定居,他甚至對大陸存有一定的警惕。

「大家對於兩岸局勢的不穩定性,尤其是大陸方面的管控時松時緊,多少還是有點害怕」,他說。疫情前,他和許多朋友還時常往來廈門,把錢存在大陸的銀行,但疫情期間,看到大陸的嚴格管控,一些人變得猶豫不決。

今年9月,中國國務院頒布最新舉措,推動建設「兩岸融合發展示範區」。其中提出金門與廈門之間融合發展,包括加快兩地通電、通氣、通橋,以及支持金門共用廈門的新機場。

但對於汪松威來說,吸引他的是大陸廣闊的市場空間,而不是政策。「聽上去這麼好的政策吸引人去了以後,到底最後可能遇到什麼事情,會不會血本無歸,或者說最後又是一場空?」

他曾從事兩岸民間交流方面的工作,但突然的停航導致業務中斷。

金門與廈門之間的「小三通」在疫情期間停航三年,今年年初重開。但大陸方面還沒有完全開放對台旅行限制,乘客主要是台灣人。12月底的水門碼頭顯得有點冷清,與此前每年約有一百萬中國遊客去金門的狀況相去甚遠。

「無力感越來越強」

「如果只想依靠小三通的話,根本不可行,我們不能把雞蛋全部放在中國大陸那裏」,陳淑亭說。

陳淑亭大學畢業後在台北從事服裝生意,光鮮亮麗的生活外表下隱藏著疲倦。此時,金門家鄉對她來說賦予了另一層意義——一個自然風光極好,有著豐富野生動物資源的地方。她嘗試通過推廣金門的自然資源來吸引台灣本島以及國際上的遊客。

一年前,她加入金湖鎮民代表選舉,希望通過參政改變金門固有的社會形態。她提出保育歷史建築、環境永續等議題。不過最終敗選。

陳淑亭被金門的鄉村生活所吸引,決定回鄉定居。

李洛/BBC Chinese
陳淑亭曾經告訴自己,「我再也不會回來了」,但她被金門的鄉村生活所吸引,決定回鄉定居。

金門島的面積不小,約150平方公里,是香港島面積的兩倍。但這裏人際關係緊密,家家戶戶似乎都彼此認識,每當提到對方,都能將其家底道出個一二。這裏宗族勢力雄厚,幾個大姓家族成立由單一姓氏組成的族親法人組織宗親會,對選舉的影響深遠。

陳淑亭所在的陳氏也是其中金門一大姓,她的家族在其鄉鎮有一定的知名度,這為她傳承到一些家族選票。不過,年輕的從政者似乎很難獲得信任。她去年曾多次到每個鄉鎮、村莊拜票,但效果並不明顯。

「大家還是喜歡直接拿利益」,陳淑亭說,「我在選舉的時候就有人說,怎麼不叫你爸爸幫你處理(賄賂)200票呢?但我就是堅持走自己的路。」

金門縣議員董森堡說,在金門,長期關心公共事務的年輕人人大概有兩、三千人,但當地傳統的社會制度,宗親階級制度,以及賄選風氣都在影響年輕人參與公共政策的意願。

另外,傳統的男尊女卑的思想在金門根深蒂固。過去女性不允許進祠堂,不能參加祭祖典禮,甚至在有些地方,女性在吃飯時要等男性吃完後再上桌。近年來狀況有所改善,但在人口年齡偏大的金門,這一風氣帶來的影響始終存在。

「在這邊待得越久,無力感就越強烈」,陳淑亭說。

更重要的是,她現在有了小孩。為了讓下一代擁有更廣闊的發展空間,她們一家正在思考離開金門。

「我跟我先生都覺得,金門在二、三十年後一定會發生戰爭,或者面臨中共用任何方式接收的命運,我們都擔心那一天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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