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潮」和香港總是關係密切,上幾代很多人因各種原因從大陸移居香港,1997年,大量香港人擔心主權移交後的發展移民海外。直至2019年香港「反送中」運動後,「移民潮」一字,再次走入公眾的視野。
在港區《國安法》實施後,英國丶加拿大等國家放寬了香港人移居當地的條件,移民公司接獲的查詢倍增。香港中文大學調查指,一成半市民已做凖備移民,以香港700多萬人口推算,移民人口隨時達100萬。
很多家庭考慮到香港不穩的政治環境,以及香港教育制度上的轉變,比以往有更大的決心離開。
今年50歲的小夫便是其中一個對香港前境感悲觀決定移民的中產父親。他回顧自己的人生,感慨竟然需要經歷兩次移民。
他曾經在中國內地讀小學,約40年前跟隨家人從福建移民香港。如今,小夫事業有成,是一家之主,卻開始凖備帶同妻子,和兩個念中學的孩子從香港移民英國。他的案例可以說是眾多香港家庭移民故事的縮影。
自言曾是愛國分子的小夫說,他對中國人的身份感到驕傲,香港主權移交前覺得中國逐步富強,對香港有「一國兩制」的未來充滿憧憬,當年,他成為了家中唯一一個沒有申請英國國民海外護照(BNO)的人,認為就算出事也可以靠中國。
但香港經歷連串政治風波,從事資訊科技的小夫對中國和香港政府失望,終於下決心移民。他一度考慮台灣為移民地點,但他在中國大陸出生,以及在中資公司工作的背景,令移民台灣這個選擇並非那麼容易。
小夫也曾經想過,當年沒有申請BNO可能是一個錯誤的決定。但「冥冥之中自有主宰」,在港區《國安法》實施後,英國放寬了香港BNO人士移居當地的規定,讓BNO人士可無條件帶同直系親屬移居英國,小夫妻子是BNO人士,他們一家人可以移居英國,住滿6年可成為英國公民。
小夫知道移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回想小時候,跟著家人從福建到香港,不會說粵語,默書零分,花了約半年時間才融入香港的生活。
1997年香港主權移交以來,這個城市經歷了無數政治風波。在小夫眼中,97年之後的首十幾年裏,「一國兩制」都尚算可行,例如2003年,50萬人上街推翻國家安全相關的23條法例草案,2012年,黃之鋒的中學生團體號召群眾抗議推翻了港府擬在校內推行國民教育。
他說,那是港府會尊重民意的年代,「他們不是那麼一言堂,說什麼就什麼,香港人出聲,他們仍然會聽。」
真正令小夫第一次萌生移民念頭的是,2014年8月31日,香港佔領運動爆發前,北京全國人大常委會宣佈8.31決定。 明確全民普選特首的前提,是要由一個由一千多人組成的提名委員會篩選候選人。 雖然香港政府稱這一千多人具備「廣泛代表性」,但這與當年民間的訴求相距甚遠。
小夫說,「8.31落閘之後,我就知道中港之間沒有出路,那是共產黨撕破面具的開始,因為北京開始一言堂,他們決定了的事情,完全不會理會香港人的意見。」
「以前的我覺得一國兩制可行,我們香港人會有普選,但今天都知道,一國兩制是騙人的,共產黨的承諾不會兌現,對政權沒有任何期望。」
佔領運動爆發後,社會運動走向低潮,舉家移民的想法仍然只是一個概念,埋在心裏。隨後的幾年裏小夫開始意識到香港政府政策,「愈來愈傾向討好大陸」。 從花費百億預算修建港珠澳大橋丶高鐵,到林鄭月娥政府推出的「明日大嶼」大規模填海計劃,直至中國積極在粵港澳建立大灣區生活圈。
小夫認為,這些都並不是香港人想要的東西,只是透過利用納稅人的錢,去讓大陸企業或大商家投標。
2019年,圍繞《逃犯條例》的爭議,香港市民走上街頭抗議,再到6月12日激烈的警民衝突,目睹這一切,小夫感覺「非走不可」的導火線被點燃了。
「以前我從來不覺得香港有警暴問題,警察以前不是這麼黑暗的,但6月12日,他們對住市民這樣,我過不了自己那關,我特別記得他們開槍射爆了一名老師的眼睛,我回家立刻把網上片段錄製下來,我不敢相信這件事會在香港發生。」
示威後來轉趨激進,警民衝突暴力升級,他與一眾民主派陣營的人一樣,對示威者的行徑持「理解」的態度,矛頭仍然是指向警察。
「我試過駕車送兒子上學,突然一個年輕人衝出來設路障,那個人與我孩子差不多大,念高中左右,他們的做法是影響到我生活,但我會耐心地等,我理解他們的行為,我不會罵他們是廢青。」
小夫坦誠自己是一位「和理非」示威者,出席過大型遊行,會捐錢支持運動,也會支持黃店(親示威陣營的店),「很老實,我家中有老有嫩,在中資公司工作,我事實上做不到什麼。」
2020年7月,港區《國安法》落實。從此香港社會不能再出現支持「港獨」的言論,示威者高呼的「光復香港」口號,也被視作有「港獨」傾向。
以往小夫會活躍地在社交媒體上分享政治內容,《國安法》落地以後,他選擇了自我噤聲。
「我是限制了自己的言論自由,到英國後相信會好多了,可以暢所欲言,」他說。
事實上,他與一家人從未去過英國,但他相信香港曾是英國殖民地,彼此制度有相近之處,一家人都能夠盡快適應。
小夫預計受疫情影響,可能要花半年至兩年的時間才能找到工作,而本身從事資訊科技的他初步估計,能夠找到相關行業的工作,但工資收入會比香港低得多。
「可能要由頭來過,或是由低做起,大不了在花園剪草或是做巴士司機。」
他不排除入籍後再來回香港,並不一定會在英國退休,「有外國護照是多一份保障,香港發生什麼大事,外國撤僑時你都可以走,但如果你只有香港身份證,可以去哪兒?這份保障也是給下一代的。」
香港的移民公司「英倫移民」創辦人繆曉彤對BBC中文表示,由於英國放寬了相關政策後,可以移民的不限於中產或專業人士,向其公司查詢的人有年輕化的趨勢,如果並非專業人士,沒有一技之長,求職不容易,如果凖備的資金不充足,可能會在生活上遇到困難。
她一般會建議考慮移居的人先到訪當地了解實際情況才作出決定,但受限於疫情,客戶難以這樣做。
目前並沒有官方的統計數字估算香港新一波移民潮。 不過香港人辦理移民或外國升學時,有些人或需要向香港警方申請俗稱「良民證」的無犯罪紀錄證明書,這個數字具備參考作用。
自去年6月開始,「良民證」申請數字徘徊在高位,每個月處理二千多丶三千宗的申請,近期出現預約滿額的情況,港警需要抽調人手增加處理申請的數量。
根據香港中文大學香港亞太研究所在今年9月進行的一項電話調查發現,一成半受訪市民近期已為移民做凖備,另外約43.9%的受訪市民稱,如有機會將打算移民或移居外地,其中最多人提及的原因是「不滿政府政策丶不滿特區政府或特首」。有意移民者中,考慮的目的地最高分別為英國丶澳洲丶台灣和加拿大。
港區《國安法》實施後,英國丶澳洲丶加拿大等放寬港人移居當地的規定,其中,英國宣佈明年1月起,開放予香港BNO人士移居當地,並可攜直系親屬。1997年主權移交前曾經申請過BNO護照的人士,均合資格,大約有近300萬人,以往這些人如果要讀書或工作,都要申請簽證。近日,英國媒體引述消息稱,英國外交部估計未來可能有20萬名港人移居當地。
香港特首林鄭月娥接受《南華早報》專訪時指,香港發生的移民潮自己並無責任。她說,香港是個非常自由的城市,歷史上每當有艱難時期,也會有類似的移民潮出現,如果更多人決定要永久離開香港,是個人選擇,但希望那些人能客觀地審視局勢,並且思考「到底他們想要一個像去年一樣的香港,還是想見到現時仍能穩定丶繁榮和向前走的香港?」
港府曾批評,英國政府放寬港人移居當地的做法表示不滿和反對,批評英方做法純屬政治操作,嚴重干預香港特區事務。
「英倫移民」創辦人繆曉彤表示,自從去年社會事件爆發而來,查詢移民的人數愈來愈多,每當有重大事件發生,例如《國安法》出爐,或是各國放寬移民政策時,查詢都會增加。 過去這一年,從數字上觀察已是「誇張的一年」,令公司要增聘人手應付需求,有時候在社交媒體直播移民講座,可以吸引幾萬人收看。
「以前很多人都只是查詢,但去年開始,打來的人中一半是決定離開了,他們可能只是想幾時走,在思考很實際的東西,《國安法》第二天打來的人,問是否可以即刻走。他們很果斷,很快就做決定,有些人真的已經在離開了,」她說。
繆曉彤透露,查詢的客戶中,9成都是有小朋友的家庭,顯示孩子的教育是移民首要考慮因素。
香港以本地中產家庭為主的名校出現退學潮,折射了「移民潮」的起始。傳統女子名校協恩中學承認在這一學期約30人退學,校方稱大部分與移民及轉學有關。另一所男校英華書完亦有幾十名學生先後退學,校方認為社會不穩定因素影響家長是否讓子女留港,但不評論是否受《國安法》影響。
香港教育界立法會議員葉建源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國安法》造成社會動蕩,不排除增加家長及學生離開的意欲。但建制派看法不一樣,根據教聯會的調查,跨境學童較多的學校,也出現退學潮,一些身在大陸的家長,會擔心社會不穩定以及疫情影響學習進度而選擇退學。
小夫直言,孩子的教育是他考慮移民的重要因素。他說,自己曾經在內地受教育,認為中國教育對「愛國」的重視,其實是一種「洗腦」,未必有機會接觸到事實的全部。他不想下一代好像他小時候般,接受一種不重視獨立批判思考的教育。
香港的教育界正面臨重大改革,港府把社會運動走向失控的責任,推向培訓學生批判思考的通識科。認為通識科欠監管,教育局宣佈大刀改革,將會把通識科改名,由以往的評分等級制,改成只有合格和不合格,並將審查通識科課本的教材的內容。
與此同時,多名教師因為政治言論或教材涉及討論「港獨」議題而被取消教席,也有一些大學講師,因為親民主陣營的言論而遭親北京媒體口誅。
「感覺上香港的教育制度已赤化了,老師會因為在臉書寫東西而被起底丶被DQ(取消教席),涉及政治議題時,你親政府就步步高升,反對政府就遭人針對。」
「可以說香港教育制度是鼓吹學生愛國而輕視批判思考,港府想學生們到內地上國情研習,他想把你洗腦愛國,但如果你不接受他那一套,有一種不一樣的價值觀,你會很辛苦,更難表達反對意見,我不想小孩活在這種教育制度。」
小夫說,目前香港和大陸最大不同的有自由的網絡資訊,香港學生仍然可以在網絡上找到不同的意見的想法,但現在香港一些學校裏,說普通話的孩子比粵語的更多,他們更傾向使用大陸審查機制下的社交媒體和網站,「下一代,真是不知道會否變小粉紅。」
小夫小時候從大陸移居香港,因此自身經歷讓他不擔心孩子會在海外有適應的問題。但他那個念高中的長子,起初對移民這個決定感到抗拒,除了不捨得同學朋友,也不願意離棄香港的民主運動。
長子的政治立場明顯,在「反送中」運動中雖然並非前線的一員,但曾經印發文宣,聲援示威者陣營。他和很多香港年輕人一樣,擔心移民之後,就意味著自己不能夠再親身參與香港的民主運動。
「很多年輕人都問,去外國有什麼用,有些小朋友會覺得一定要留在香港,一走了,香港就沒有了。」
小夫說,「我跟他說,其實留在香港也沒有用,現在根本無路可行,有強權無公理,一百萬人上街也是沒功而回,你上街會被拘捕,這是好現實的問題,如果想光復香港,去英國讀完大學,再考慮回港也行。」
過往,反對移民的民主派人士會認為離開香港會令遊行和投票都少了一員,然而在港警加強限制遊行集會,以及立法會議員和參選人被大規模取消資格後,這個理由更難游說別人留下來。
那小夫是否放棄了香港的民主運動?他回答說,「都有少少啦,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看不透。」
「香港的未來我是看淡的,沒有什麼希望,真的一國兩制不會存在,完全幻滅了,對政權沒有任何期望,香港會慢慢變差,最後成為一個普通的大灣區城市,」他說,「現在的感覺猶如走難,可能只是比走難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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